第6章 顱懸繁城

下雪了。

塵世被白雪覆蓋,靜悄悄的藏匿了糜爛發臭的血。

一架破舊馬車緩緩穿過茂密的針葉樹林,車輪劃過雪地留下一道長長的車轍印,片刻後便被鵝毛大雪所覆蓋。

晃蕩的馬車內。

“八殿下,辛薩太子對您的身份可有懷疑?”

“沒……吧。”

“八殿下,鎮南將軍此刻屯兵在西南山脊……”

“漣哥哥,”燕澤玉聲音低落,打斷他,“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

一聲低沉的嘆息之後,葉漣起身行禮出去駕馬,轉身之際想起了什麽,從懷裏掏出一個劍穗放在燕澤玉面前。

這是燕瀾延唯一留下的東西,他本是存了私心,唉,算了。

“你大哥生前最掛念的就是你了。”

葉漣留下一句話便坐到了馬車外,他確實把八皇子逼得太緊了,太急切以至於失了初心,是否擔此大任全看燕澤玉的抉擇,他不能逼一個從小在蜜罐裏長大的小皇子在亡國後立住。

可他的確心有不甘。

燕瀾延那樣的慘死,讓他如何能心平氣和?!

辛薩——今日之仇他日必百倍奉還!

老馬被鞭打得嘶嚎一聲,猛地揚蹄加速,冷風卷入破馬車裏將燕澤玉渾身血液都晾涼了,可不一會兒又咕嘟咕嘟沸騰起來。

燕澤玉頂著風雪倚靠在窗邊,任憑雪水化於臉頰上的刺骨寒氣,這樣才能在崩潰邊沿尋回些理智來。

劍穗灰撲撲的看不出原樣,流蘇尾部被幹掉的血液凝固在一坨,可燕澤玉記得它以前靈動的模樣。

“青靛藍的劍穗配大哥的青鋒劍才是極品!”

自此以後燕瀾延只佩青靛藍的劍穗。

的確是很配的。

劍柄上打磨點翠的天青色與流蘇交相輝映,習武場上英武灑脫的男子劍法純熟如行雲流水,劍穗擾動風雲,劍刃流轉暗芒。

‘啪嗒——’

一滴清淚落在劍穗上,洇出一團深色。

燕澤玉緊緊攥著,好像這樣就能握住些什麽,好像這樣就能挽留住劍穗上已經消失了的體溫。

破爛馬車一路不停地從偏僻小道進了繁城。

*

繁城。

曾經大晏與辛薩的交通貿易要塞,也是各國貿易的交集點。

城如其名,是北境邊陲的一座繁華小鎮,街道市井充斥著小攤販的吆喝,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的車架和爭相競價火熱朝天的拍賣會。

這裏是萬物匯聚之地,晏國的奇香名茶,辛薩的牲畜皮毛,甚至還有東夷來的水產珍珠……

各國開戰都有意避開了此地,儼然一副戰火硝煙未曾浸染的世外桃源。

雪下得猛。

繁城鱗次櫛比的建築都覆了一層厚實積雪。

無邊無際的碧天上略過一道青灰色極影,速度之快猶如殘影,在風雪裏如魚得水。

它生來便是北境萬裏長空的主宰。

繁城內的辛商早已見怪不怪,只有些外族商販會時不時驚呼。

一聲哨向,只見空中黑袍白尾的海東青撲騰振翅俯沖而下,靈敏地穿過建築物之間的縫隙,在極近時緩沖減速,精準落於辛鈐肩上,親昵地蹭了蹭主人的鬢角。

矛隼傳信比普通鴿子更快速安全,機敏靈活的海東青能直上雲霄,善於躲避藏匿,少有被敵軍箭羽射下來的。

辛鈐撫著小家夥的羽毛,取下信筒打開。

紙條上卻什麽軍事機密,而是——

玉縱火,往畜欄,行繁城。

辛鈐捏著紙條輕笑,黑眸裏竟是化不開的冷凝,日光下至在屋檐蔭出一片陰影,男人置身於陰影中,與光明一線之隔。

“小寵物的身份還真不一般呐——”

辛鈐輕柔地愛撫海東青油光水滑的羽毛,喃喃自語,轉身扔了一只白兔子到地上。

肉乎乎的肥兔子一朝脫離囚籠重回土地竟有點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辛鈐冷眼看著,半晌,吹哨。

海東青得令,重回雲霄,伸出鋒利爪牙,俯沖叼走了兔子。

除卻幾縷兔毛和倆三滴殷紅的血從半空中滴落,幾乎再沒什麽痕跡留下了。

*

夜晚的繁城依舊人聲鼎沸,這兒有聞名遐邇的夜市,慕名而來者重之,來往行人摩肩接踵。

“小玉,只看一眼。”

頭戴圍帽的男子對旁邊的同樣遮擋嚴實的人說。

如此打扮在繁城不算顯眼,坐擁奇貨珍寶的商人不露臉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嗯。”

兩人再無言語,葉漣落後於燕澤玉半步沉默地走著,只有衣料摩擦和蓬松的積雪被壓實的細微聲響。

城門有辛薩人排查把守,兩人不敢靠太近,借夜色掩映墜在遠處遙望城門。

城門關上的‘繁城’二字是他父皇親手所書以示重視外貿——龍飛鳳舞的行草。

如今……

父皇的頭顱懸掛在‘繁城’二字旁,大晏帝王所屬的黃冕歪歪斜斜地還掛在頭顱上,只是珠簾斷了許多,黃金也染上血跡,城墻磚瓦縫隙裏隱約可見黑沉沉的血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