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章 刁民

沈煥不是沒有預想過叛軍會攻到鄂州。

他在長江上無意識地吟出那句“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之時,心裏其實已帶著些悲觀。

大宋立國三百余年、駐蹕臨安一百三十余年,豪強兼並、吏治敗壞、經制崩潰……總之國勢傾頹,文官們一個個心裏都很清楚。

正是因為看得透了,包括對李瑕治下的情況也有所了解,沈煥才能脫口而出這一句“叛軍不會動百姓”。

話一說出口,唬得屋中的老農愣在那裏,不明白不動百姓的叛軍還算叛軍嗎。

好一會這老農才想起來,當年蒙古大王親征鄂州也曾下令不許軍士入民家。

“那……那那怎麽救相公?”

“讓我躲一躲。”

“好,好。”老農沒有遲疑,只是動作還是很慢,擡手往屋子裏一指。

“那相公就躲到……”

沈煥順著老農的手指,看到了一張破桌,旁邊是幾個竹筐,裏間倒是有個小屋但也只有一張床,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大家當,並沒有衣櫃、米缸這種可供藏身的器物。

“躲到……”

老農那慢吞吞的說話聲也停了下來。

反而是外面有人喊了一句“他進了這個村子!”

沈煥肝膽俱喪,跑到那老農的床上,掀起被褥便裹住自己。

此時他才發現床上的墊子是用稻草紮成的,硬邦邦又刺人,而破被褥蓋到頭上,一股又酸又臭的氣味撲面而來,沖得他嘔了一聲,幾乎要暈過去。

他覺得自己死定了。

然而,瑟瑟發抖地在被子裏躲了半天,那些叛軍士卒卻也沒有進到這家民房之中。

……

一直躲到傍晚時分,沈煥終於敢從那床酸臭沖天的被褥裏出來,只見老農還坐在灶台後面,正在生火做飯。

屋內昏暗,沈煥見老農擺了兩碗飯出來,大大方方地坐下,道:“多謝老丈。”

老農愣了一下,嚅了嚅嘴,顯得十分理虧、十分沒底氣,猶猶豫豫了許久才輕聲道:“我兒子吃的……”

“不要緊。”沈煥從容一笑,要伸手到袖子裏掏錢才意識到官袍已經被拋掉了,但他還是捧起了桌上那碗飯,道:“老丈放心,待本官脫難,必有重謝。”

於他而言這一碗飯實在稱不得什麽大事,滿不在乎地便扒拉起來。

這卻是愁壞了那老農,既舍不得這一碗飯,又不敢阻止這位相公,好生為難。時不時向門外看上一眼,憂心著兒子怎還不回來。

米飯是帶糠的,一入口沈煥便覺糙得難以下咽,又夾了桌上的菜,卻是半點鹹味都無。

“老丈做飯,不用鹽的?”

“鹽太貴了……上個月加了稅……”

沈煥終究是餓了,雖覺得飯菜難吃,還是吃了小半碗。

之後他擱下碗趴著門縫往外瞧了一眼,輕輕推開一點門縫,探頭看去,卻見遠處的村口火光點點,像是有許多人在聚集。

這場景嚇得他不敢輕易出去,只好又縮回屋裏枯坐著,等待鄂州守軍擊退叛軍。

他與那老農也沒甚好聊的,一整夜都沒怎麽說話。枯坐到後半夜,眼皮愈發沉重起來,終於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隱隱聽到有人在說話。

“官府說買我們的糧一鬥五十錢,給的又是金銀關子。還能往哪裏去兌?不是憑白搶了我們一年的收成是甚……”

都是些老生常談的東西,沈煥早已聽得膩了。

他仿佛以為自己是在轉運司的公堂上,夢囈般喃喃道:“歲饑,租稅皆免,而和糴不能免,既免了爾等刁民之租稅,糴價亦不低,休要無事生非……”

這種官腔他便是在夢裏也能脫口而出。

“免狗屁的租稅!歲幣還征了三十錢!”

耳邊突然炸開一句爆喝,沈煥驚醒過來,轉頭看去,竟發現身邊站了好幾個農漢,在這深秋之際還個個穿著短襟,敞開著露出裏面瘦巴巴的皮肉。

“這是做甚?”

沈煥才想起身,卻發現自己竟已被五花大綁,驚道:“你們……你們是叛軍?”

“叛你娘的軍,狗官,爺爺是你治下的刁民鐘順。”

“不是刁民,不是刁民。”沈煥環顧一看,發現並沒有叛軍在這些農漢之中,心下稍安,鎮定下來,道:“鐘小兄弟,你這是要做什麽?快放了本官,本官保證既往不咎,絕不治你的罪。”

“嘿,還想治我的罪?”

“眼下是在打仗不假,但等戰事過去了,你綁架朝廷命官罪可不輕。你爹老邁,總不能跟著你逃到異鄉吧?”

面對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漢,沈煥漸漸又從容下來,臉上居然還慢慢浮起了笑意。

只要他願意,他是最會哄這些百姓的。

“鐘小兄弟,你是個有血氣的漢子,本官很欣賞你,隨本官做事如何?本官保你一個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