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囚徒之謀

江南的元月已有新綠蔭芽,但北地的元月風雪正值盛時,一輛馬車搖曳著在十數騎簇擁下冒雪北行。

“先父確實是王公孝成——十七年前契丹人擅起邊釁,從陽口砦大舉殺入嵐州,天雄軍不能制,朝廷使我先父率靖勝軍援河東,數萬將卒連月苦戰,收復嵐忻失土,又連克朔、應、大同等敵城。何等可笑的是,今日朝堂諸公言必‘雲朔乃燕雲故郡、祖宗遣訓必復之’,但在十七年前先父都已收復雲朔,然而官家畏戰,欲棄雲朔與契丹止戰,先父以‘國之故郡不忍棄’不納上旨。監軍使蔡鋌矯詔誅殺先父,官家不言而群臣默默。蔡鋌於心有鬼,怕王家後人報仇雪恨,先慈攜我歸故裏,其使人伏殺之嫁禍於家臣,卻是虧得先父部將拼死相護,我才得以在桐柏山裏長大成人。為了遮掩蔡鋌等賊的耳目,我養父徐武宣不惜以己子代替遭仇人毒手;而為逃避追殺我五叔等人一身文才武功皆埋沒山野,整日挑糞澆田以為掩飾。”

燕小乙、沈鎮惡既然已經卷入這事裏來,又是徐懷之前遣鄭屠挽留他們去朔州,當然要將來龍去脈對他們有一個交待,

“在當年的公案裏,我是已經為家將謀害於管涔山裏的孤兒,蔡鋌等賊絕口不會承認當年遣人謀害孤兒寡母。所以,這世道也是可笑,此時斷沒有人會站出來指認我是王孝成之子,卻又有無數人當我是王孝成之子防備,王番郎君也概莫能外。他今日這番作為,卻不是針對你們二人,而是要告訴世人,已與我桐柏山眾人恩斷情絕,再無瓜葛,日後我等所作所為與他再無牽涉……”

“……”徐懷率眾設伏阻止嶽海樓刺殺葛伯奕之事,燕小乙、沈鎮惡當然也聽到一些傳聞,但他們覺得這些傳聞太過荒謬,也不可能真傻乎乎找徐懷去詢問。卻沒想到這些傳聞,竟然就是真的,更沒有想到王番今日作為,竟然是怕受徐懷的身世牽累!

“先父當年在雲州拒旨曾言,國君應保國愛民,雲朔乃國之故郡,朝廷棄之如敝履,何顏見天下臣民?先父遂堅不受命,欲以死固守,奈何蔡鋌等賊不遂其志,”徐懷淡然說道,“王番郎君或有一點沒有看錯我,我這人根子裏也沒有所謂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只知道保國愛民,匹夫有責。倘若他日朝廷有什麽亂命,我也一定會杵著頭皮不盲從的。燕、沈二兄,你們若覺得徐某此言太過狂妄不道,我們便在此分別……”

“這是說哪裏話,朝廷奸佞當道,要砍我們的腦袋,我們還真要將頭顱遞到鍘刀下不成?”燕小乙聽徐懷說及十數年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故事,情緒激動說道。

沈鎮惡聽徐懷說這麽多,直覺胸口堵著一口惡氣,叫道:“我自幼廝混江湖,不明白太深的道理,但一定要我說,我覺得王帥才是真正保國愛民的忠良。朝廷之中那些腐儒士臣,空口白牙說得好聽,但翻雲覆雨白白損失天雄軍三萬健兒的性命,卻是我等眼睜睜所見……”

燕小乙、沈鎮惡早年受過王孔的恩惠,在王孔受難時,不惜犯禁為囚,千裏迢迢追隨同王孔一齊流放到嵐州為囚,為人當然是極講忠義的,但作為底層的遊俠兒,內心深處躁動的都是叛逆跟反抗的聲音。

他們怎麽會覺得徐懷這話狂妄不道?

他們決定留下來,原本就是覺得做不慣王家的家臣,想著桐柏山眾人投他們的脾性,而徐懷敞開心扉所說這些話,更是叫他們由不住的想點頭,叫他們比任何一刻都迫不及待更想著前往朔州。

王番今日惺惺作態,徐懷心口實在是憋了一口惡氣,但見燕小乙、沈鎮惡二人如此意志激揚,心情總算是舒暢起來。

王孔槍術無雙,為人卻是迂直,徐懷從沒有想過能將他拉攏過來,但燕小乙、沈鎮惡除了性情與他們相投外,更重要的他們二人乃是黃龍坡驛嘯鬧囚卒裏的代表人物。

燕、沈二人他們能到朔州,待到形勢艱難時,他們對安嘯鬧囚卒的心意義重大。

不過,這僅僅是徐懷希望燕沈二人留在朔州的用意之一。

北征伐燕之初,總計有八千囚徒編入西路軍,彌補禁廂軍兵員的缺額。

天雄軍主力潰滅於大同,囚徒傷亡也是極其慘重,但此時約還有四千囚卒分散於天雄軍諸部之中。

這些囚卒裏,窮兇極惡之徒僅占很小的比例——真正犯下不赦之罪的兇囚基本上都在當地處決了,連流放的資格都沒有。

這些囚徒裏,絕大多數還是因為一般的違禁犯科,才被流放到嵐州來的,相當多的人更多是性情桀驁不遜。

然而要說他們的品性有多惡劣,徐懷卻不以為然。

在徐懷看來,他們大多數人跟受招安的桐柏山卒一樣,或者說有相當一部分囚卒違禁犯科,是不堪壓迫與欺淩,或為生存所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