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流民

戎馬倥傯,史軫有心想領著蘇蕈、徐憚等年輕將吏實地多遊歷宛隨襄郢等地的山川,但奈何戎馬倥傯,事務忙碌,他能從汝州脫身離開四五日就已經極其不易了。

確認駐守南陽府的神武軍主力悉數登船踏上增援淮南的征程,史軫在與唐天德會合後,就沿唐白河折返,往南陽府治泌陽而去。

泌陽舊為唐州冶,此時乃為南陽府冶,同時也是南陽盆地最為重要的水陸碼頭之一(泌水—唐河-漢水)。

因此不管汝南郡公府上下,不管寧慈、周運澤等南陽府衙官員以及泌陽裏的士族鄉紳,對楚山多麽不待見,勵鋒堂還是在泌陽城裏設有鋪院,在城南泌水碼頭附近建有貨棧,以保障楚山大宗商貨順利運出桐柏山轉往荊襄諸州縣。

史軫十數年前曾出京遊歷荊襄等地,經過泌陽,十數年過去,泌陽城外觀並沒有大的改變——南陽盆地富庶,地方能截流較多的財賦,城池時有修繕,桐柏山匪亂也沒有波及到泌陽城,磚石裹覆的城池安靜的座落在泌水北岸的薄霧之中,城樓若隱惹現。

然而車馬行至泌陽城下,即便泌陽沒有直接遭受虜敵侵害,但戰爭所帶來的瘡痍,在滯留於泌水沿岸、寒冬只能抖抖瑟瑟寄身茅草窩棚之中偷生的難民身上畢露無遺:

到處都是衣裳襤褸、皮包骨頭的難民。

有人臥於路側奄奄一息。

看著護衛森嚴的車馬隊過去,所有人眼神麻木的看過來,也沒有驚畏走避的意思,也不敢上前來滋擾;膽子稍微大一些的,也只是擡起沒有碗罐樣的破陶片,露出乞求的卑微哀憐眼神。

泌水源出桐柏山西坡諸峰,沒有冰封期,但寒季未過,河水猶冰冷刺骨。

此時遠遠看去,卻有不少難民下水捕撈魚蝦充饑,但沒有鋪撈工具,所得甚微。

有人早已精疲力歇,一頭栽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撲騰了幾下,就沒能再浮出河面。

左右只是冷漠的看著這一切,沒有誰想著趟深水去救。

“我們沿唐河南下,沿途有不少田地荒蕪無人耕種,南陽府怎麽不組織這些饑民耕種,任由成千上萬的饑民在城下聚集、坐以待斃?”蘇蕈驚訝的問道。

泌陽城位於唐河的支流泌水之畔,他們這次是沿著唐河南下,沿途是看到很多難民與南撤襄陽的左驍勝軍將卒一起南下——這些難民絕大多數都是畏懼汝州不守,楚山又有意打開口子放任南下的汝州鄉坤富戶,雖說狼狽,但剛剛踏上逃亡的苦途,狀況看上去還不太糟糕。

而泌陽城下所聚集的這三四萬難民,其中最早的那批人,乃是第一次汴梁守禦戰期間就從鄭許蔡潁等地逃亡南下的,無以維持生計,徹底淪為流離饑民,狀況自然要慘烈得多。

這時候有一隊衙役模樣的人,牽著兩部牛車沿河畔而行,牛車堆著十數具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屍體,也不知道是沒有扛過酷寒凍死的,還是沒有扛過饑餓餓死的……

這種種情形,給蘇蕈、徐憚等人帶來真正的震撼。

河淮、河洛以及更為遙遠的河東、陜西民眾,南下逃避戰亂,絕大多數都會從楚山過境,也有很多難民滯留在楚山,但即便是過境的難民,楚山沿路都會安排粥場進行賑濟,留下來的難民、饑民,都及時會由鄉司出面編入屯寨。

徐憚、蘇蕈他們也算是見過大量的難民、饑民,但從來都沒有想象過泌陽城下這樣的情景。

“不要說虜兵還沒有侵入南陽,僅有少量士紳、富戶未雨綢繆,攜家帶口南逃,就算已有一部分田地被舊主棄荒,但與我們沿途絕大部分所看到的荒灘坡谷,在南陽府都被視為有主之地,不容流民饑眾隨意割占的,”

史軫坐在馬車上,看著泌水之畔的流民、饑民,跟蘇蕈、徐憚解釋道,

“南陽府恪守這一點,一方面乃是南陽府衙及諸縣衙署,目前還主要依賴於地方上占有田地的士紳豪戶負責征繳籌措糧秣,需要維持裏甲秩序,以及南陽府軍大部分都是從底下征集過來的鄉兵寨勇,以及修造城寨、驛道所需的役力,也主要依賴於地方士紳豪戶的組織、領導。另一方面,南陽府諸多大大小小的官吏,絕大部分家裏都有幾百畝、上千畝糧田坐食其利,多者甚至占據上萬畝、數萬畝肥沃田地,他們怎麽會容忍他人做有損自身利益的事?即便寧慈、周運澤、程倫英等人乃是流官,但他們在各自家鄉無一不是富紳之族。而晉莊成等南陽籍士臣,他們雖然人不在南陽,但族人都在,又豈會縱容南陽府組織流民、饑民分占其地利?種種利害關系交織到一起,注定南陽府都要遵循舊有的田制。而這點也是楚山與南陽士紳割裂最深之處。你們仔細想想看,楚山這些年是怎麽處置淮源、信陽等地田地的?第一,楚山行營所轄區域,不僅士紳富庶,抑或普通民眾,只要沒有留下來共同參與抵禦胡虜南侵的,倉皇南逃的,其田宅皆視遺棄,都收為官有。第二,士紳富庶以往沒有耕種及經營的坡山河谷,都不得再私自割占,也一律視同荒地,收為官有。第三,仍然留在楚山的士紳鄉豪,包括在行營及州縣衙署的將吏在內,雇傭佃戶耕種者,佃租嚴禁超過三成;而所有占地按丁口攤算,人均超過二十畝的部分,也理應為抵禦胡虜承擔更多的責任,需加征兩倍糧賦,以補彌軍用不足。基本上楚山範圍以內所有的土地,要麽用來安置流民、饑民,要麽使浴血奮戰之將卒,家小能得一小部分田地耕種維持溫飽,要麽交繳多余的佃租,以彌補軍用不足,這才使得楚山另有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