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源家是老式裏弄房子。曬台上搭房子,前後樓再搭三層閣。他家住底樓亭子間。正對著前客堂,再下去是灶披間(廚房)、曬台。改造過,但還是煤衛共用。房間統共不過三十多平方米,隔成兩塊。他住裏面,父母在外面。地方雖小,竟是不亂。物品倒也擺放整齊。空間再逼仄,一只書架也是要的。全套大英百科全書便占了一半地方。早年的鋼琴也還在,拿布罩了,上面擺個魚缸,養一些熱帶魚。旁邊一尊水晶花瓶,插幾束淡紫色康乃馨。居然還有塊角落騰出來,放一架踏步機。他母親說,上海空氣不好,不能時常出去散步,跑步機又占地方,這樣小巧的踏步機剛剛好,鍛煉身體,也不傷關節。

她幾乎沒見過他父母。當年他們每次回滬,都是來去匆匆。他父母生得高高瘦瘦,五官清臒,倒不顯老。笑容禮貌而親切,稱呼她“顧小姐”,而不是“小顧”。問她“喝什麽茶”,床底下翻出整套茶具,洗凈,開水燙了。茶是好茶,紫砂壺裏夾一小撮出來,再蓋緊,放回原處。平常應不常喝,專為待客的。在餐桌上擺開。溫具、置茶、泡茶、倒茶,一應步驟都是極專業的。他父親手指纖長,翻轉間行雲流水,很是漂亮。房間不見陽光,頭頂一盞白熾燈照著,映得各人臉上都有些蒼色。

“歡迎常來做客。”離開時,他父母送到門口。又堅持讓她帶了一瓶自制的楊梅酒回去,“我們每年都做這個。對腸胃好。吃吃白相相。”

其實她沒想這麽快去他家。是施源堅持。“不吃飯,就坐坐,隨便聊會兒。”她明白他的意思。把一切早些攤開,由她定奪。對她公平,他也坦然。人生許多問題都是虛虛實實。愛情是虛的,婚姻是實的。雖說眼下談婚姻還為時過早,但作為男人,這層意思是少不了的。不該讓女方被動。愈是處境落於下風,愈是要早說。知情權是基礎。他每月賺多少,住在哪裏,父母如何。這些是硬指標。脾氣性格那些,倒是後面的事了。

她問他:“你叔叔嬸嬸呢?”

他停頓一下,“我奶奶去世後沒兩年,他們去了南非,開飯店。打算在那邊賺夠錢,再回上海買房子。我叔叔是很果斷的一個人,敢冒險,也吃得了苦。不像我爸,新疆待那麽多年,回來照樣連個青菜也炒不好。”

她“哦”的一聲。從他的語氣中,猜想後面的內容應該很壓抑。果然,他說下去:

“他們2009年回的國。一共賺了三百多萬。照我叔叔嬸嬸的想法,這筆錢除了買房,應該還足夠他們養老。可回到上海,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麽回事。普陀區買套兩室一廳,就花去兩百萬。剩下一百來萬,吃吃喝喝好像是夠了,可說到養老,放在上海,真是不敢想的。何況我堂弟也快到結婚年紀了,有的是用錢的地方。我叔叔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出國,貸款買房,把積蓄統統拿來付頭期,別說三百萬,就是六百萬也有了。他為這事一直耿耿於懷,加上那幾年在南非受了苦,身體越來越差。2011年查出肝癌,第二年就沒了。”

“上海的房子——”顧清俞停了停,想說“讓人看不懂”,又覺得這話太輕描淡寫。人家都涉及生死了,又是長輩。好像不該隨便評述。施源叔叔她是有印象的,長相與姑父高暢有幾分相似,美男子,也多才多藝,那時拿一把吉他,唱張行的《遲到》,“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哦,她比你先到——”整條弄堂孩子們人生中的第一首流行歌曲,便是借此而來。他叫顧清俞“阿俞”,帶一點蘇州口音。施源奶奶便是蘇州人,喜歡聽評彈。每次去他家,收音機裏多半在放評彈。童年回憶像春日裏的小雨,淅淅瀝瀝,落地會生根,印跡也許不深,卻是另一種意味。偶爾觸到某個點,一連串地憶起,猶如雨水在地上掀起一圈圈漣漪。也不知該說些什麽。瞥見他神情黯然,一會兒恢復了,搖頭:“——不提了,都過去了。”

她說她有個同事,“做行政的,南京人,比我大兩歲,復旦高才生。他父母老早便催他在上海買房,他一直拖著,從幾千塊一平方米拖到上萬塊,又拖到幾萬。就是下不了決心。幾年前閘北有個新開盤,不是大靜安嘛,講起來也是市中心。好不容易想通了,房子看好,定金也交了,誰曉得連著幾天晚上睡不著覺。他跟我講,不行啊,整晚都在做夢,合不上眼,心跳得要蹦出來似的,眼前就是一張張鈔票在飛。血壓升到180。這樣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最後他寧可損失定金,也堅決不買。到現在還是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存款倒是有兩百多萬。講起來也不少了,可放在房子上,又夠做什麽呢?那套閘北的樓盤,當時是四萬一個平方米,現在都直逼十萬了。那時候不買,現在就算想買也買不動了。這種例子太多太多。道理誰都懂,要果斷,要抓住機會。可買房子到底不是買小菜,一出一進就是全部家當。我爸當年要不是被我逼著,戶口本存折統統掏出來,押過去把錢付了,也下不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