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立秋剛過,葛玥順利生下一個男孩。六斤八兩,母子平安。原先訂下的月嫂被蘇望娣退了,親自上陣。一半是省錢,一半也是歡喜。月子在婆家坐,是蘇望娣堅持的。葛母每日過來,白天輪流帶,晚上便只她一人。小床放自己旁邊,寶寶醒來,抱到葛玥那裏,喂完奶再抱走,拍嗝、換尿布。一晚上總要起來四五次。白天連夜裏,幾乎不停地,卻不覺得累。小肉團子抱在手裏,從頭看到腳,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哪裏都是可心的。與兒子小時候一模一樣。抱著他,便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周遭景物盡數可省略,唯有懷裏這團肉,奶香與尿臭相混,厚厚實實一把兜住,便覺得再怎樣也無妨。有她在,天塌下來,也替他頂著。時光亦有回眸的一瞬。便是這樣代代相傳,周而復始。曾經用在兒子身上的心思,兜兜轉轉,輪到孫子。湊近了,那張小臉,怎麽也看不夠。看到他,心頭又是甜又是酸,一會兒想笑,一會兒想哭。自己也不知是怎的。

與兒媳的話比以前更多了。圍繞著寶寶,話題衍生出去,舉一反三。蘇望娣本就是有些嘮叨的人。她說當年坐月子哪有現下這麽多講究:不喝白開水,光喝蒸發了酒精的米酒水。燒菜也不用普通的油,只用姜麻油。魚湯蹄髈那些,過去講起來頂滋補的,卻不大吃了。這不吃那不吃,月子餐竟跟減肥餐差不了多少。洗頭洗澡倒是不避忌了,想怎麽洗就怎麽洗。空調也照樣吹,不怕關節痛。“其實就是隨心所欲了,不像我們那個時候,束手束腳,老的說一句,小的屁都不敢放。”葛玥以為這話是數落自己,忙道:“媽,我沒有——”蘇望娣道:“是趕上好時代了,替你高興。一樣做女人,你比我舒服。”葛玥停頓一下,“媽是比較辛苦。”蘇望娣嘿的一聲,“不是辛苦,是命苦。辛苦還有解脫的一日,命苦就真正是一生一世,沒指望的。”葛玥與她接觸這些時日,也漸漸習慣了她的說話方式,便是再遲鈍,也聽出這話其實另有所指。家裏兩個男人,顧士海自不必說,顧昕這陣去新疆出差,每天通一次視頻,也只是三言兩語,簡潔得像是發電報,寶寶好嗎,你好嗎,爸媽好嗎,格式亦一模一樣,可以照搬的。葛玥要聊些寶寶的細節,他也並不十分著緊,或是草草應著,或是索性說太忙,便掛了。連蘇望娣那樣護短的人,也忍不住感慨:“是親生的呀,又不是你老婆改嫁帶來的拖油瓶——”顧士海聽了,罵她“什麽話都說得出”。她徑直從手機上翻出一張照片,給丈夫看。是一道菜,拿豆芽粉絲堆成一棵樹,再弄幾個饅頭做成小豬的模樣,各自趴在樹上。讓他猜菜名。顧士海說“母豬上樹”。她搖頭,正色道:“錯,是‘男人靠得住’。”葛玥旁邊聽了,也忍不住笑出聲。她冷眼旁觀,蘇望娣那樣白天黑夜的辛苦,顧士海只是負責早起買個菜,往廚房一扔,便諸事不理了。好幾次爐子上燒著菜,她與蘇望娣在房間忙寶寶,他見了也只是提醒一聲“快焦了”,並不搭手。吃完飯,碗筷也不洗,任桌上攤著,自顧自地回房。喝茶看報紙。“你將來也逃不脫的,”蘇望娣說葛玥,“一個兒子,一個老公,你要做一輩子的保姆。”

平心而論,葛玥倒不在乎這些。或者說,是還未考慮到這些。顧士海再怎樣,終是老夫老妻,便是淡漠,也是積年累月後的沉澱,性質不同的。顧昕卻真正是隔了一層了。去年這時候,他與她還是普通同事,雖在一幢樓上班,但平常也難得見面的。名字也叫不全,只知道他姓顧。除去她父親那層,她著實是很不起眼的一個人。連走路也是低著頭,有些謙卑的模樣。“你很像日本女孩呢。”她記得,他這麽評價她時,她紅了臉,不敢看他。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她慌得差點甩脫,心怦怦直跳。在他之前,她幾乎沒談過戀愛,相過兩次親,都不了了之。稱得上一張白紙。她想過無數次,他為什麽會追求她。便是再傻,她也能辨出幾分。“要說完全沒那個意思,我是不信的。你這樣的性格,真找個像蒸餾水一樣純的男人,我和你媽也不放心。過日子,太虛頭虛腦不行,太實打實也不行。退一萬步,還有爸替你看著呢。”她父親這話,打消了她最後的顧慮。必須承認,父親看人是準的。當然也跟她自身條件有關。倘若她生得比張曼麗還美,或與顧清俞一樣能幹,父親又該是另一番說辭了。

寶寶滿月時,顧昕從新疆回來。給寶寶買了一頂維吾爾族帽子,尺寸已是最小了,但依然太大,戴上遮住了整張臉。寶寶顯然不太喜歡,哭聲一陣響似一陣。他卻不依不饒,一遍遍地試戴,“乖——”她旁邊看著,並不阻止。總算挑個角度,勉強戴上。機會稍縱即逝。他拿手機拍照,寶寶翻個身,帽子又偏了。“嗐!”她聽出他口氣裏重重的不耐煩,怕他惱,搶過去抱起孩子,岔開話題——“新疆那邊熱不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