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萬紫園最近在搞民意調查,關於會所。開發商當年承諾,會所裏建棋牌室、羽毛球場和圖書室,都成了空頭支票。無從追究。這些年,除了偶爾有跳蚤市場擺在裏面,或是阿姨媽媽下雨天跳廣場舞,基本是廢置。早先也有人打過主意,想要租下來商用,但業委會通不過,道理也很簡單,本來是公益性質,為居民服務的地方,不能變成少數人賺錢的場所。要賺錢,小區後門一排商鋪呢,想租多少就多少。

民意調查很快有了結果,居然一半以上表示同意出租。按有關條例,“利用物業共用部位、公共場地和共用設施設備進行經營的,應當在征得相關業主、業主(代表)大會的同意後,按照規定辦理有關手續。物業公司在自用足夠的前提下,征求全體業主意見一半以上同意後可以出租。”——物業笑眯眯,白得一筆租金。因此落實得很快。沒幾天,史老板拿著厚厚一沓合同來找顧士宏,“敲圖章。”

顧士宏猜到,這事必然是物業和史老板串通的。前一秒還沒聲音,突然一下就搞民意調查,表格也統統印好了。連送表格的人都不用顧士宏操心,全安排停當。一家家分發,沒幾天便有了結果。物業的說法是,居民們現在也想開了,總歸要消費的,健身房、托兒所、麻將室,吃的喝的玩的,與其到外面折騰,不如小區裏自己弄一個,還方便些。

顧士宏取出業委會的印章,在合同最後重重按下,“——恭喜發財。”

史胖子一笑,露出上下兩排牙齦肉,“爺叔,我這個人,講話有口沒心,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放在心上啊。”是說上次八輛車擋門的事。小區停車費那樁,顧士宏被弄得很傷,罵他的人不少,說他幫著物業賺錢,現在誰家沒個一輛兩輛車,三輛車也是常事,停在自家小區,還收那麽高的停車費,真是黑了心腸。這事是史胖子挑的頭,背後也是他促狹,搬弄是非,目的是削顧士宏的威望。顧士宏再老實,也看出來這是史胖子下的好大一盤棋,搞臭業委會,人心一亂,會所的事才有指望。停車那層倒是次要的了。都說瘦子“料秋”(滬語,指壞心眼),胖子秋起來一點也不遜色。顧士宏問他:

“洗腳店不開了?”

“開,怎麽不開?洗腳店是老本行,我們這種人,又要與時俱進,又要不忘初心。”

不久,會所更名為“望星閣”。史胖子喜歡用“閣”,洗腳店叫“閑雲閣”,微信名叫“聽濤閣主”。展翔跟他開玩笑:“以前我讀的那個技校,宿舍正對著廁所,我們就在門上貼張紙,聽濤閣。”史老板一腳踢過來,笑罵:“尋死!”又嘆,“本來一起發財蠻好,你偏偏不肯,要自立門戶。”展翔道:“你還好意思講?會所的事,你一句也沒提過,口口聲聲幫朋友搭橋,搞了半天橋那邊是你這死胖子啊!跟我玩surprise,鵲橋相會啊?”史老板笑,“我怎麽敢跟你提?你跟顧老頭的女兒還有兒媳走得那麽近,我稍微露點風,你這個大嘴巴立刻就把我賣了。我一個人倒也算了,後面跟著一幫兄弟姐妹呢。”展翔問他:“資金解決了?”他道:“啟動資金是夠了,接下去,走一步是一步。富貴險中求,沒辦法的事。”賊忒兮兮地,朝展翔伸出手,“——大戶贊助點?”展翔一把推開,“我也開始創業了。你又不是不曉得。”

“創業?作死差不多!”史胖子嘿的一聲,“——準備搶我生意?”

“不搭界。你發你的財,我們路數不同的。”

“開在小區邊上,無非就那幾樣生意。少賣關子,透露一點給阿哥聽。”

“商業機密,講不得。”展翔嬉笑著,伸出兩根手指,放到嘴上親了一下,又往史胖子臉上貼去。史胖子忙不叠跳開,皺眉,“少惡心!”

每天下午,展翔都會去裝修現場轉一圈,馮曉琴做事是牢靠,但到底女人家,全甩給她也不好意思。再說裝修那套,展翔熟得不能再熟了,十幾套房子的經驗,尤其前面幾套,都是人盯人,貼身肉搏出來的。泥水匠、木工、電工。幾乎會了一半。哪裏可以偷懶,哪裏可以揩油,閉著眼睛也知道。裝修隊請的是老相識,連雲港人,姓王,當初做泥水匠,現在混到監理,見到展翔便叫“老板”,親親熱熱地:“老板,又買新房子啦!”

“現在不敢買啦,房產稅付不動。”

“歇擱(滬語,指停下)啦,那麽多鈔票放著,孵小鈔票啊?”

“朋友上海話現在講得哈靈,”展翔問他,“兒子上大學了?”

“上個屁大學,小赤佬也不是那塊料,我跟他媽都管不住他,跟幾個朋友去廣州了,也不曉得混什麽。我跟他說,老子一輩子替人家搞裝修,白天住復式別墅,晚上回棚戶區睡覺,兩張鈔票都是汗津津的,真正是辛苦銅鈿。你要是不生性,我一腳踢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