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正月剛過,顧昕那套兩室一廳晾得差不多了。擇個吉日,搬進去。白雲公寓到萬紫園,隔一條馬路,高暢從廠裏叫了幾個小兄弟,加上老黃,再借輛卡車。全家出動幫忙,一上午便搞定。細致整理總還要個好幾天。平常不覺得,一到搬家才發現東西實在太多,犄角旮旯裏都是過日子的碎屑,掃了一層又一層,沒個盡頭。偏偏又舍不得扔,打包和整理都在萬分艱難的取舍中進行。卡車上最後搬下的是一只痰盂罐,蘇望娣寶貝似的捧在手裏,像拿個獎杯。說是當初父母給的嫁妝。龍鳳呈祥的大紅花樣,色彩分明,倒也不顯舊,只是突兀。幾個打工的外地小兄弟見了,都朝高暢笑,“高師傅,蠻有意思的。”高暢解釋:“紀念品懂吧,意義不一樣的。”老黃道:“放、放在以前,這都是好、好、好——”半天出不來,高暢接口:“——好東西!”老黃使勁點頭:“對、對!”

顧士蓮破天荒沒有嘲笑嫂嫂,說:“我上次搬家,連糧票都翻了一堆出來,全國糧票、上海糧票,還有肉票。”蘇見娣一聽,心疼得跺腳,“要死要死,吃不消你,放在當年都是口糧啊,又不是現在。作孽。”顧士蓮道:“當古董留著,一樣是銅鈿。”蘇望娣感慨:“你說給現在那幾個小的,他們只當神話故事聽。”

午飯設在附近的本幫菜館,慶賀喬遷之喜。小詠霖被葛玥抱在手裏,長得硬質許多,眉眼間像爸爸更多些。蘇望娣看孫子,越看越歡喜,挑了一塊魚肉,細心把魚刺剔了,放進小嘴裏。小家夥舌頭一卷,一口吞下去,咂巴幾下,吃得很香甜。“你小時候,喜歡吃五香豆,我拿嘴嚼碎了,吐出來往你嘴邊一送,‘張嘴!’你舌頭一卷,立刻就吃進去了。”蘇望娣對顧昕道,“吃相跟你兒子一模一樣。”顧昕搖頭:“細菌過來過去。”蘇望娣嘿的一聲,“那個時候不管這些,有得吃就不錯了。別看你現在頭皮喬(滬語,指做人拽),小時候也就是一攤肉,讓你怎樣就怎樣。你以為你生下來就會自己吃飯洗澡上馬桶?”顧昕笑笑,拿筷子夾菜。馮茜茜坐在邊上,低頭啃一根鴨翅。新上的雞湯。顧昕先給葛玥盛了一碗,又拿了馮茜茜的碗,“吃點湯——”馮茜茜道:“阿哥,我自己來。”他不停,盛了滿滿一碗,“坐得近,總歸要照顧好的。”馮茜茜道:“阿哥,只要湯,裏面東西不要。”他又把那些雞肉冬菇揀出去,只留湯水,遞過去。馮茜茜接過,“謝謝阿哥。”

顧清俞買了蛋糕,點上蠟燭,“大伯父許個願吧。”顧士海啞然失笑,“又不是過生日,許什麽願——”死活不肯,讓蘇望娣來。蘇望娣也不客氣,抱著小毛頭坐在腿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嘴裏念念有詞:“保佑我們寶寶健健康康,家裏太太平平——”顧昕道:“媽,不好說出來的,自己知道就可以了。”蘇望娣道:“許願又不是放屁,暗戳戳見不得人。”顧昕不作聲,幫著切蛋糕。口袋裏手機振動了一下,拿起來,見是馮茜茜發來的信息:“你媽有了孫子,就不喜歡兒子了。”他不動聲色,正要把手機放好,又收到一條——“阿哥,我那塊奶油少一點。”

寶寶到了認生的月份,除了極親近的人,誰抱了都要哭幾聲。說來也怪,顧昕平常不太帶孩子,寶寶卻不怕他,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睛在他臉上轉來轉去,由他抱著,不哭不鬧。葛玥感嘆“血濃於水,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家人總歸是一家人”,這話有些嚴重,不善言辭的人想說些道理,就容易豁邊。寶寶伏在顧昕肩頭,暖暖軟軟的小身子。葛玥說下去:“我媽讓我們再要個孩子。”顧昕怔了怔,“寶寶都沒滿周歲呢。”她道:“也不是說生就生,前後總要個一年多。差兩歲,正好。”顧昕遲疑了一下,“——再說吧。”葛玥瞥見他的神情,便也不再提。其實那話也只是一說,元氣都沒恢復呢,哪有心情生二胎。也不是她媽媽說的,是她自己編的,就看他怎麽回答。前幾日,她拐彎抹角問他張曼麗的近況,兩三下便被他岔開話題。愈是這樣,便愈是不踏實。這次拿話試探,猜他也是察覺的。他比她要聰明得多。做人累,這話以前聽人說過無數次,木篤篤沒啥感覺,現在才真切體會到。父母隔三岔五便問她這邊的情況,小毛頭好不好,你好不好,家裏好不好。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她有時候也挺迷茫。她不是一個擅長歸納總結的人,過日子該怎麽樣,男人該怎麽樣,她心裏完全沒數。放在外頭人眼裏,有吃有穿,丈夫是公務員,公公婆婆非但不用服侍,還反受他們的照顧。該是不錯了。葛玥倒不像父親那樣心比天高,只求個穩當便好。放在以前,葛局長的千金求“穩當”,這是境界,要讓人蹺大拇指的。現在,便完全是無奈了——除了“穩當”,你還想求什麽。葛玥再木訥,這層意思還是懂的。形勢比人強。看顧昕的態度便知道。以前也是淡淡的,但那是清淡,吃口淡,不像現在,真正是從裏面“淡”出來,淡得讓人心冷。他從不與她起爭執,她說的話,他不支持也不反對,只當沒這個人似的。連敷衍的過程也省了。他把她當傻子。倘或她真是傻子倒也罷了,偏偏又沒傻到家。便更難受。傻姑娘現在也會偷偷摸摸觀察丈夫了,留意他打電話和刷微信時的神情。但憑她的道行,又能看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