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命隨年欲盡

到了弘治十八年三月中旬,皇帝除去孝服多日,天氣有了暖意,喪禮、出兵這些特殊事項搞得人心浮動之後,朝堂終於漸至回歸正常。

現在人人在想的,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樣的話。內閣和皇帝之間的權利縫隙已經清晰可見,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決定這個國家往哪裏去的問題。

復套是西北三邊總督楊一清首先提出來,而後軍機處討論,之後內閣知曉,及至朝廷九卿也都漸有耳聞。

但復套的爭議極大,甚至於關乎到劉閣老的去留。

我們這個民族還講究一些象征性的東西,譬如說所謂的三年規劃是當今聖上首次提出,首次提出的第一條國策就是向外擴張、就是增強軍事力量,這一點在以文官為主的朝堂上肯定是無法讓人接受的。

朱厚照也有想過要不要緩一緩,畢竟他登基也就不到兩月,但仔細想來,觀念上的東西其實和時間長短無關,似復套這種決策,換到什麽時候也會有反對的聲音的。

至於說朝堂上的力量,他已經不小了。

而反對他的那些老頭兒,基本上還是在認可他這個皇帝的基礎上反對這件事情本身,只要他堅持的很,應當不至於引發朝堂的動蕩,盡管余波還是會有。

就怕……

朱厚照扶著白玉欄杆,他已經很久沒有走出過紫禁城了,大行皇帝剛剛駕崩,那就更要老實一點。

於是只得待在這麽一座皇城裏,所要肩負的則是整片天下。

盡管已經住了七八年,但這個地方還是會讓他有歷史的厚重感,他必須要對歷史負責,有時候睡夢中都是大漢雄風的熱血畫面。

“……大用應該已經去了浙江,劉瑾,浙江的王瓊你覺得怎麽樣?”皇帝像是在遠眺時,隨口問起的一句。

劉瑾心思微微轉動,“奴婢就是記得老天官當年說過王德華實務幹練,是為能臣,別的倒也不了解。”

王瓊這個人的確是有能力的,雖然說品行不夠高潔,喜歡結交內臣。所以朱厚照也沒有追究他太深。實話說,這年頭從勛貴到官員,沒多少不貪財行賄的,都殺掉,他這個皇帝就是孤家寡人了。

“朕知道了。那個新來的尤址呢?他怎麽樣?”

皇帝指的是從山東鎮守太監調入司禮監的那人。

多年前他和還是太子的朱厚照有過淵源,再早是沒有交集的,不過當時尤址在山東特別“懂事”,屁股擺得正,知道自己的根在宮裏,這一點很重要。

如今新皇登基,他便入司禮監,按照常理自然是更加忠心於皇帝。

但那也只是常理,一切都還是要看看再說。

劉瑾聽到這個名字,則有一絲陰霾縈繞心頭,“尤公公……新來,還算是個守規矩的人。”

“什麽時候,朕見他一見。”

見他?

皇帝說完就走,但是劉瑾的心始終疑惑。因為當今聖上不是一個隨便說話的人,或者說,在特定的輕松、歡快氛圍裏他會胡亂講,但大部分時候,這都是個目的性強、說話有其用意的主。

現在忽然對著他講出這番話,想來,是有什麽地方不滿意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就是很直接的表示。因為劉瑾自認不是笨人,皇帝更不是,皇帝完全知道講了那一番話自己心中的這些思慮,但還是要講,這還不夠說明問題麽?

而沒直接講,就是給他一條路。

劉瑾心裏狂打鼓,文官說的伴君如伴虎,他真得好好學學了。

“豐熙……”皇帝回過去了侍從室,“拿筆來。”

劉瑾戰戰兢兢,跟在後面不敢說話。

朱厚照不理他,一邊寫一邊說:“這封信,送給王德華,你們也都可以看看。”

多年練字,皇帝寫字還算剛健有力,一撇一捺之間也見筆鋒:見天地,知敬畏,所以謙卑;見眾生,懂憐憫,所以寬容;見自己,明歸途,所以豁達。

這其實不算在說什麽事情,就是寫信送他一句話。

因為王瓊算是有才能的官員,朱厚照實在不願意看他誤入歧途,所以有此一言。有的時候不是說他是皇帝就想殺誰就殺誰、想保誰就保誰。

皇帝,孤家寡人,不應該有情感偏向,該殺一人時,至親也要下刀。

到此處,劉瑾終於也明白了,偏偏是他、偏偏是王瓊,他還能不明白?

於是他再也不敢隱瞞,顫著腿跪了下來,“陛下,奴婢知錯了!”

朱厚照還不至於為兩千兩就把剛上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給殺了,但不殺人也有很多手段可以用,就像今天。他其實沒生氣,但有一個詞叫不怒自威。

“家事國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

皇帝的聲音在大殿之中回蕩。

劉瑾明白,今天的每一句話都是特意對他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