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七章 秉燭夜談

朱厚照和王守仁談了很久,當初那個抻著脖子一定要上疏的熱血青年現在已完全成熟了。

而如今的軍屯清理其實要說追溯,確實是追溯到王守仁當年的那封奏疏。

弘治十二年,王守仁到現在都還記得這個時間。

朱厚照覺得王守仁知識淵博、見解獨到,而王守仁則覺得皇帝高瞻遠矚,十年前就籌謀此事,可憐他當時那麽不知輕重。

以如今推進此事的難度來看,弘治十二年若要真的遵了他的諫言,各個邊鎮都該亂了,而最終的結果就是好一點,那也是半邊天下大亂。

因為那會兒並沒有這麽多的精兵強將彈壓著。

想及此處,王守仁萬分羞愧,他對皇帝說,“臣當年年少而意氣用事,險些誤導陛下釀出災禍,數月以來臣每每想起,既覺得羞愧,又覺得痛心。陛下當年不納臣之諫,才是聖明之舉。臣,臣差點誤國啊!”

能得王守仁一句吹捧,朱厚照多多少少還是有那麽一點小舒坦的。

不過公正的說,王守仁是受時代局限,他呢,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所以要說高明那也不見得。

只小小得意一下就好了。

“伯安在貴州待了六年還是七年?剛開始時,應當很不理解吧?”

“臣不敢。”

朱厚照深深嘆息一聲,“其實朕今時今日做許多事,還是不被理解。以往也是,便說開海,阻力何其大也。朕還記得,是派了王先生總督浙閩兩省,並著剿匪、抓人多種手段才強推了此事,當年浙江士紳哪裏是朕想得罪他們,而是不得不得罪,你就是浙江人,怕是當地現在提起來還不服呢吧?”

王守仁知道皇帝在他面前肆意了一些,但他不敢肆意,“就算當年有,但是看到開海的好處,現在也都理解了。”

“是啊。若不是開海,騎兵、京營每年多出的那一百多萬兩銀子從何處出?沒有這些,怎麽打得敗韃靼人?打不敗韃靼人,北方邊疆不穩,咱們君臣還想清理軍屯?哈。”

朱厚照笑著搖頭,“說不準明天就傳來一個內外勾結的消息,那種時候才叫真正的亂呢。”

這些話,朱厚照幾乎沒和誰講過。

因為他身邊的這些老頭子,你講了他也不理解,還不如不講。再者他畢竟是皇帝,身份上有懸殊,叫他這麽說‘心裏話’其實有些別扭。

但與王守仁似乎就沒這種限制,回憶起過去也很順理成章。

王守仁卻是第一次聽到皇帝自己講述過往的這些事件和經歷,這麽草草一聽,他才發現皇帝所謀根本就不簡單。

一環套一環啊,而且一謀劃就是十年,他真的要心裏感慨的。

“陛下布局謀劃可為古今第一人,微臣心中感佩。”

“不是我要布局,而是做成一件事,它真的不容易啊。”朱厚照開始換用‘我’這樣的自稱了,而且似乎有難以抑制的表達欲,又或是想把這幾年堵在心中的話全都講了,反正他就是要說,“說到底,開海是要從走私的士紳手中搶銀子,清屯是要在大明自己的軍官、地方官和大家族的手中搶銀子。開了口都是忠君報國,但是做起事情來卻是只認錢不認人,以至於,除了殺人,我這個皇帝也別無他法。所以,那就只能殺了。”

王守仁說道:“陛下殺得對。”

“喔?你這個文弱書生也這麽有殺意?啊,我糊塗了,慈不掌兵,你帶兵這樣好,想必絕不文弱。”

“臣只是以為這個殺意、文弱這些都沒有關系。便如強軍則必須明紀,明紀有時候便是要翻臉不認人,甚至是六親不認,這和陛下不得不殺人其實一樣。但該殺的人,確實要殺,不殺屯田只能一直被侵占,衛所也根本不會有戰力。”

“我很慶幸,因為你是真的理解我的。我想喝酒,來啊,上些酒。等喝上酒,你再和我說說你在河套怎麽樣!”

天子有旨,那自然有好酒上桌。

搞得王守仁很無措,和天子喝酒,萬一他酒多失言怎麽辦?

軍中禁酒,他的酒量只能算是一般啊。

“陛下,臣不勝酒力,若是君前失儀,冒犯了陛下,臣就是不赦之罪……”

“誒,你少說兩句。”朱厚照對著太監做手勢,“都倒上都倒上。一會兒倒上了,我就讓他們都出去,今天你不管說什麽,就只有我聽到,等我喝醉了,明天也全數忘了,那這世上就沒人知道了。你自己都不定知道,你還怕什麽?”

尤址在一旁心想,皇帝連這種歪理都能講正也真是不容易。

他咕咚咕咚倒完,確認了一下,“陛下,那奴婢等就先出去了?”

“出去,出去,把門帶好。冬天冷。”

“誒,奴婢遵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