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五章 山間之論

王守仁說的是非常現實且深刻的一個問題。

自古以來,無數聰慧的先賢思來想去還是選擇嫡長子繼承制,就是因為這是最不壞的制度。

立賢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標準。

你覺得老二賢?憑什麽呢?我就覺得老三賢!

你說老三賢?不對不對,明明老四賢。

這種標準不定,就會讓所有人覺得自己都有機會。

即便是定下了某個人作為太子,那麽其他人也不會認為自己不賢,只要老皇上沒死,太子沒有登位,那麽我就有機會。

於是相爭不斷,嚴重的還會見血,其實是很大可能會見血。

而且朝中的大臣、各個派系也要選邊站,有的時候還不是因為賢與不賢選邊,比如梅氏一家,他們沒什麽好選的,老大老二就是個傻子,他們也得支持。

由此,因為血緣、關系遠近等關系的影響,朝中天然的就會按照各自支持的皇子分成派系,然後互相爭鬥。

而嫡長子繼承制在這方面就有優勢,

誰先出生,誰後出生這玩意兒是定的,你總不能閉著眼睛瞎說老三年紀比老大大吧?

這樣所有人的心思都定了,剩余皇子你也別想了,安穩點兒吧,就算你想,那大臣不想,沒人支持你,你能弄出什麽動靜來?

這就是立下了規矩。

有了規矩,就有穩定的政治秩序。

政治秩序,對一個國家的穩定來說是太過於重要了。

然而似這樣的道理,遍閱史書的朱厚照又怎會想不到?

“愛卿,你說的朕都明白。朕登基二十二年,四方諸夷皆定、百姓生活富足,天下輕徭薄賦,民間經商大興,即便生亂也是疥癬之疾,立儲確為本朝最大的一樣事,也是朕最為重要的一件事。”

王守仁再拱手,“既如此,還請皇上早做決斷。”

朱厚照看著山腳下充滿煙火氣的南京城,“但朕勵精圖治二十余年,嘔心瀝血、廢寢忘食,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局面!一想到如此基業,若不能所托得人,心中便分外不甘。愛卿剛剛說了很多事例,但可曾想過劉次卿那句‘亂我家者,太子也’?”

王守仁只能嘆氣。

所謂劉次卿就是漢宣帝,他本人是非常有能力、非常賢明的君王,他的太子劉奭就是後來的漢元帝。

這個老兄是讀聖學經典入了腦,是真正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皇帝,在此之前漢武帝、漢宣帝那都是嘴上說說,實際上是外儒內法,王霸兼行。

漢元帝還是太子時就和父親說,您有時候太嚴酷了,為什麽不實行儒家的仁政呢?漢宣帝大驚,怒斥他:我們漢家自有制度,向來都是王道與霸道兼而用之,怎麽能像周朝那樣單純地依靠道德教化人呢?

盡管如此,漢宣帝並沒有廢長立幼。

後來呢,漢元帝果然優柔寡斷,沒有底線的寬仁縱容,在政治上少有作為,導致皇權式微,朝政混亂不堪,社會矛盾激化,出現了吏治敗壞、外戚專權、流民四起等一系列嚴重的社會政治危機。

西漢由盛轉衰的節點就是漢元帝時期。

王守仁無奈,只能說:“皇長子遠遠勝過漢元帝。況且,廢長立幼,乃取亂之道!”

朱厚照沉默了一會兒,

他望著山下久久不語。

哪怕是王守仁這樣了解他心思的,也不明白皇帝此時在想什麽。

其實朱厚照心裏還是偏向立賢。

為什麽?

因為立嫡立長還給他一種無力感,對於未來的事情就是認命,然後看運氣如何。

其實有問題一直是國家的常態,就算避免了內亂的問題,也會有其他的問題。這種時候君主沒有能力怎麽能行?

支持嫡長子的人無非就是把皇子相爭的後果放得無限大,並忽略國家治理中的其他問題。

立賢的確也會有王守仁說的那些惡果,但相對有能力的君主上位,至少能壓得住各方牛鬼蛇神。

怕就怕矮個子裏面拔將軍,那就是國之將亡,無可救藥了。

說到底沒有完美的制度,只有合適的制度。

朱厚照認為,他已經將大明帶向了另外一條道路,如果繼承人選的不合適,就容易人亡政息。

而且眼下正值大爭之世,這是個關鍵關口,如果大明能有兩到三代帝王比較靠譜,那麽所取得的成就和為漢族奠定的基礎將會非常強大。

過了一會兒,負責守衛的將軍許進過來稟報,單膝跪地說:“皇上,天色將晚,山上不好留宿,還請皇上早些還宮。”

“知道了。”

朱厚照站了起來,對著王守仁招手說:“走吧,愛卿,陪朕走一段山路。”

“是。”

王守仁身體不大好了,但總是躺著更加完蛋,還是稍微動一動,走慢一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