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3:總管

半堵墻壁炸裂開來,總管在沖擊之下跌倒在塵埃與碎屑之中,上千只眼睛注視著他。他的頭部陣陣疼痛,身側和左腿也有痛感,但他迫使自己一動不動地躺著。他在裝死,為了保住腦袋。他在裝死,為了保住腦袋,這句話出自小時候父親給他念的一本關於怪獸的書,它從被遺忘的空間忽然冒出來,仿佛射向天空的信號彈,一旦鉆入大腦,就開始不停地循環。裝死保住腦袋。磚塊的碎屑已紛紛落地,那許多眼睛仍給予他可怕的壓力。玻璃碎裂的聲音——毀滅般的聲響,帶著蠢蠢欲動的恐懼——就在他耳邊,而雙腿附近也有東西在移動。他抵制住睜開眼睛的沖動,因為他要裝死保住腦袋。右邊有他拋下的匕首,父親的雕塑也從口袋裏掉落出來。盡管狼狽地趴在地上,他仍用顫抖的手不自覺地搜尋。他陣陣戰栗,怪物經過產生的震動,讓他疼得就像渾身骨頭都出現了裂隙。光亮感試圖逃脫,想要與外界溝通,代表著他心中的孤獨。裝死。保住腦袋。

玻璃的碎裂,碎裂的玻璃,由墻外向室內爆裂,占據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靴子?鞋?腳?不。爪子?蹄子?纖足?鰭?他抑制住一陣戰栗。他夠得到匕首嗎?不行。假如他能及時夠到匕首,假如他的匕首管用,就不會是現在這樣的結果。只不過,這也是注定的結果。越過邊界,但此處沒有邊界。一切原本如此緩慢,仿佛是一趟有意義的旅程,然而現在突然加速,實在太快。就像呼吸變成了光,薄霧變成了射線,朝著地平線飛射出去,卻沒有捎帶上他。半塌的墻壁另一側,是新生的怪物,還是舊有的怪物?但肯定不是失敗的產物。他是否已通過替身對其有所了解?因為他認識它的眼睛。

他仿佛被包裹住,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發出陣陣尖叫。他的頭腦遭到侵蝕,仿佛有一根粗實的觸手將他自己的意願推頂出去,然後在他的意識裏搜尋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使得他在內省中看到洛瑞留下的那些可怕而難以消弭的影響,也看到母親如何幫助洛瑞。“快去座位裏找找有沒有零錢。”外公傑克說。但他說過嗎?總管雙手握著沉重的槍,外公傑克正迫切地注視著他。就像一間黑暗窄長的房間,有人在另一端抽煙,而他的童年記憶就如同那繚繞的煙霧一般模糊不清。

上千只眼睛分布於廣闊的空間,一邊注視著他,一邊解讀他,仿佛生物學家同時存在於半個宇宙中。他有一種被看透的感覺。然後,隨著此種感覺的消退,隨著他被拋棄,他既感到輕松,又有一種強烈的失望。

接著,仿佛有重物從空中落下,墜入波浪之間,發出一陣響聲。空氣中可怕的壓力減輕了,骨骼裏擾動的疼痛也消退下去。而他只不過是一副疲憊肮臟的身軀,在廢燈塔的地板上抽泣。類似於誤傷率、遏制和反擊這樣的詞語如同舊時的魔法一般不斷迸發出來,僅在其他遙遠的地界上有效,在這裏並不起作用。他恢復了控制權,然而控制權並沒有意義。父親的雕塑在昔日的後院裏逐一倒下。父親臨終前那段日子裏他們之間的對弈。在棋局中提起棋子時手指間的壓力,松開棋子時的虛無。

然後是一片沉寂。光亮感又趁虛而入,擔當起崗哨的責任,越來越自信地窺視著他,就像夢裏的海底巨獸。也許它並不清楚守護的是什麽,也不清楚住在誰的身體裏。

然而他將永遠無法忘記。

又過了很久很久,熟悉的腳步聲,熟悉的嗓音——格蕾絲伸出一只手。

“你能走嗎?”

他能走嗎?他感覺自己像個老人,被看不見的拳頭擊倒。他跌入一道黑暗深邃的窄縫裏,現在必須爬出來。

“是的,我能走。”

格蕾絲遞給他父親的雕塑,他接了過來。

“我們回平台上去。”

底層墻壁上有個巨大的洞,黑夜從中滲透進來。但燈塔並沒有倒。

“好,平台。”

在那裏,他會很安全。

在那裏,他不安全。

回到平台後,總管躺在一條毯子上,仰望著燭光中斑駁的天花板,那裏的油漆已經剝落。一切似乎都十分遙遠。在心理上,他們距離地球如此之遠,令人難以承受,仿佛如今已經沒有天文學家,已經再也沒有全知全能的天文學家可以辨認出他們旋繞著的那顆小星星。他發現自己呼吸困難,並且不斷回想起維特比的紙頁中一段近乎詩意的話:“X區域由某種有機體創建,而這種有機體又是某種先進、古老而奇異的外星文明所留下的,憑借我們的思維,無法理解其意圖,它已將我們遠遠地甩在身後,將一切都甩在身後。”

生物學家的侵入打開了他的思維,於是他又想到……是否真有證據可以表明他曾坐在外公的肌肉車後座上 ——是否可以在總部找到一些黑白照片,攝自街頭的另一輛轎車或箱式貨車,停在稍遠處,通過擋風玻璃拍攝。一種投資。一種剝奪。一切的開始。他夢到過懸崖和巨獸,也夢到墜入海中。但巨獸是否就在總部呢?那堆黝黑的影子,或許只是他模糊的記憶,再加上一些從未發生過,因而不該記得的事。跳,一個聲音說,於是他跳了下去。去南境局之前,他在總部丟失了兩天的記憶,只有母親向他保證,是他太多疑……但這是個沉重的負擔,分析起來令人疲憊不堪,仿佛南境局和X區域同時在對他進行審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