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2:燈塔管理員

重刷了靠海側的黑色晝標;梯子不穩固,或需更換。白天大半用來修整花園,並外出辦事。當天稍晚,作了一次徒步巡回。觀察結果:麝鼠,負鼠,浣熊,黃昏時分,樹上有幾只紅狐,偷偷摸摸躲在枝杈之間。絨啄木鳥。紅頭啄木鳥。

一座島嶼,沿著無窮無盡的海岸線,上千座燈塔焚燒成灰燼。一頭巨獸從海中冒出,破損的寬腦殼上插著上千支焦黑的蠟燭,升起一縷縷白煙。上千只黑色鸕鶿,在緋紅的火焰間拍打著翅膀,飛入空中,面對自身的滅絕,眼中透出憤怒。誰令天使變作幽靈;火焰是他的使節。

索爾在黑暗中醒來,發出一陣咳嗽,一股熱氣緊貼著鼻梁兩側升起,覆蓋住雙眼。當他低頭貼近這股熱量,又感受到那熟悉的壓迫感。他曾對布裏克斯鎮的醫生形容說:“模糊而強烈,有點像表皮底下的第二層皮膚。”這聽來很離奇,也不準確,但他找不到合適的說法。醫生看著他,仿佛索爾的話有冒犯之意,然後診斷說是 “非典型感冒,伴有鼻竇炎”,又開了些沒用的藥“清理鼻腔”,便把他打發走了。他的箴言在我心中,猶如封閉於骨髓中燃燒的火焰。

又是一聲低語,他本能地伸手尋找愛人的肩膀與胸膛,但只抓到床單。查理不在,至少還要一星期才能從夜航漁船歸來。他無法說出真相:他仍然感覺不太對勁,不是普通的病症,也不同於醫生的診斷,而是有某種東西躲在身體裏,伺機而動。索爾明白,這是個偏執的念頭。也許就是感冒,也許就是鼻竇炎,像醫生說的那樣。就跟他以前在冬天得感冒沒有區別,只不過還伴有盜汗與噩夢,以及一不小心就會從腦中冒出的奇怪禱文,盤旋環繞,源源不斷。罪孽者之手將帶來歡愉,只因陰影與光明中的罪孽無不可被死亡的種籽寬恕。

他猛然從床上坐起,抑制住又一陣咳嗽。

燈塔裏有人。還不止一個。他們竊竊私語,甚至可能是在喊叫,那聲音穿過石頭、磚塊、木板與鋼鐵,仿佛來自遙遠而陌生的時空。他有個荒謬的想法,似乎那是一個世紀以來所有燈塔管理員的幽靈,數十個嗓音構成一首合唱的挽歌。又是幻聽?

喃喃低語聲仍在繼續,平淡而不帶任何情感,他不得不起來查看。他從床上爬起來,穿上牛仔褲和毛衣,摘下墻上的斧子——猶如碩大而笨重的鐘擺——然後赤腳走上樓梯。

螺旋狀的樓梯一片黑暗,台階冷冰冰的,但他不願冒險打開燈,以防萬一樓上真的有入侵者。樓梯平台上,月光斜斜地照進來,讓桌椅看起來就像瘦骨嶙峋的動物,被凍結在光亮中。他停下來傾聽。下方傳來輕柔的海浪聲,並夾雜著蝙蝠的吱吱尖叫,忽近忽遠,其回波定位系統讓它們避開燈塔的墻壁。樓上的背景中還應有一種蜂鳴聲,嗡嗡顫動,但他聽不見。也就是說,可照射至二十英裏外引導船只的燈頭並沒有開啟。

他的怒氣掩蓋了病症,驅使他繼續往上,越走越快,盼望尋求對抗。他告知我,有我的恩典,對你來說就已足夠:因為我的力量在軟弱中變得完美。

他沖入燈房,看到深藍色天空中布滿群星——屋裏有三個身影,兩個站著,另一個彎腰趴在熄滅的鏡片跟前。三人全都拿著微型手電筒,細小的光點只有使他更加確信他們的罪行,但究竟是什麽陰謀呢?

三人全都注視著他。

他舉起斧頭,作威脅狀,然後打開燈,照亮房間。

蘇珊和一名陌生女子站在通往圍欄的門口,都穿著黑衣,亨利跪在她們跟前,仿佛遭到擊打。蘇珊看起來很生氣,就好像是他忽然闖入他們家中。然而那陌生人幾乎無視他的存在,抱著雙臂,顯得異乎尋常的放松。她有一頭漂亮的長發,身穿大衣和黑色寬松褲,披著長長的紅圍巾。她比蘇珊更高,也更年長,她的注視迫使他將注意力轉向亨利。

“真見鬼,你們在幹什麽?”

面對手持斧頭的人,他們顯得如此冷靜,而且對於他的質問,他們遲遲不予答復,這令他十分困惑,也消去了他的一部分怒氣。就連亨利都鎮靜下來,近乎驚恐的表情轉化為淡淡的微笑。

“你為什麽不回去睡覺,索爾,”亨利無動於衷地說,“你為什麽不回去睡覺,讓我們辦完事。我們用不了多久。”

辦完什麽事?亨利的受辱儀式?他的頭發通常完美整潔,現在卻亂糟糟的,他的左眼陣陣抽搐。就在索爾沖進來之前,這裏一定發生了什麽事。他那屈尊的態度令索爾難以忍受,困惑與擔憂又轉變為憤怒。

“我會回去才怪。你們擅自破門而入。你們關掉了燈頭。還有,這人是誰?”那女人跟蘇珊和亨利是什麽關系?她甚至不像是屬於這個世界。他十分肯定,她大衣底下突起的部分是一把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