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給我一碗孟婆湯 第十節

“她成了寡婦。西日阿洪除了脾氣暴躁,並非壞人,但是得知他出事的消息,我的第一反應是驚訝……然後,然後是,解脫。我……我以為天可憐見,幫她,幫我,解決了一個問題。也許是上天看見了我的不善良,於是,決定懲罰我。阿一自由了,可這不是我所想象的新的開始----哈,是新的開始,一連串上天對我的懲罰,捉弄的開始。” 秦牧緩緩擡起頭,望著天花板,聲音幹澀,似乎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似的,嘴角掛著個奇怪的笑容。謝小禾忽然覺得害怕,背上掠過了一串寒顫,很想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可是到了此時,又實在不能甘心糊塗下去。

她的心裏忽然煩躁,這種煩躁和最初得知秦牧對她的欺騙時候的震驚崩潰完全不同,她似乎很想知道某個事實真相,可又怕知道,至於究竟是什麽,她卻又一時說不明白。

謝小禾低下頭,卻見秦牧雙手抓著床單,微微發抖。

“西日的媽媽命苦,西日的父親也是工傷,意外死亡,她30時候開始守寡,倆個孩子,西日的姐姐10歲上又得了腦炎沒了。大家都紛紛說這是魔咒,從西日小時候就有人說,他憑拳頭讓別人閉嘴。他算是個很爭氣的孩子,考上公安大學時候,老太太流著淚說有指望了,憑表現終於進到省公安廳時候,老太太說真的是出頭了,待到娶了阿一這樣的媳婦,所有人都說,他家轉了運,以後的日子,會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可是,你看,人永遠捉摸不清楚上天的意思。終於,西日的死,大家又紛紛說,真是魔咒啊。老太太一病不起,阿一把她接到烏魯木齊精心照顧。

老太太病得很重,人老了,多少年沒有看過病,可是身子已經好像一座危房,勉強支撐著,但是兒子的死訊,就好像一場暴雨下來,處處坍塌。很多人以為她就會隨著兒子去了,但是阿一抓著她的手叫媽媽,說我不會讓你走,你是我的親人,現在唯一的親人,我不會再讓你走。你是我媽媽。

那天,在醫院的樓道裏,我聽見她對著老太太叫媽媽,自言自語地說話的時候,心裏莫名地開始心慌。不,我不是不願意照顧老太太,我請假跑去烏魯木齊,就是想盡力幫她的忙。但是,我看見她說話的神情時候,我……很慌,我居然在那個時候,一定要追問她,為什麽說唯一的親人?老太太是唯一的親人,是不是因為,她把西日當成她最親的人了?比她父母都親?那麽,我呢?

我想,我讓她失望,事實上,我時常回想起那時候的自己,回看那個畫面,我自己無比的厭憎,對自己失望。

她沒有對我發脾氣或者斥責我,她在我面前從來沒有一次情緒失控。她溫和地對我說,西日是她的丈夫,而他媽媽,對她一直如女兒一樣,結婚那天把傳家的玉鐲子給她戴上,平時好吃的會舍不得吃留給她,有時候傻到等他們回家,東西已經壞了;她曾經莫名其妙地小產,老太太非但沒有怪她懷不住孩子,還一直伺候她小月子,讓她一點兒毛病都沒留下。她的親媽走得早,後娘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她,她不該把她當做最親的人嗎?

我……我竟然忍不住刻薄,那麽他打你罵你,你全都忘記了?

阿一沉默了許久,跟我說,你不懂,人會在最親的人跟前最控制不住自己。西日並不是不想對我好,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是我的親人。

我再次追問,我呢?你心裏,我是什麽?

阿一沒有回答我,她很溫柔地撫摸我的頭發,用那種看小孩子的目光和口氣跟我說,你累了,去休息吧,別鬧了。”

秦牧望著天花板苦笑,將臉埋在雙掌之間,良久,繼續說道,“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那樣,我想不明白,也許我本來就是那樣尖酸計較,不體諒的人,雖然我努力想讓自己成為另一個樣子。所以她一直,一直都不能信任我,一直不能相信,我會是可以給她幸福的人。

我在烏魯木齊呆了27天,我幫了她一些忙,但是我想,其實我更多的是給她制造煩擾。

她發誓要把老太太治好,不惜一切。花錢,托人,但是,一個小人物,一個被降職的警察的寡妻,她想給老太太找最好的專家,最好的藥,談何容易?送錢都需要找到合適安全的渠道,巧妙的方法,況且,她的所有,只是他們不多的積蓄和西日那筆撫恤金。她無可依賴,只能依靠西日的工作單位那條路來叩開門,另外一條路,就是她在文工團時侯,認識的那些看她跳舞的領導們。小禾,你不會明白,你是含著銀勺出生的人,你不會明白那些。而我在當時,我也是個書呆子,一個相信讀好書就能有出息的一無是處的書呆子。我無法忍受她默許那些用得上的人在她身上索取曖昧的回報---雖然只是曖昧的回報。我跟她吵架,不,不是吵架,是我追問她,質問她,她沒有任何的解釋和反擊,按照她的法子去做,終於讓老太太住進了烏魯木齊最好的醫院,找到了最好的大夫,治療費基本公費,具體的狀況,她並沒有讓我知道如何操作,只是老太太的情況可見的逐漸好轉。那天晚上,她親手做了手抓飯和手把骨讓我來吃頓好的。她跟我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並非小時候想象的樣子。她會努力過好,讓她的關心的人也過好,她關心的人不多,我是其中的一個。她對我說,不管中間的過程如何,我們都要過得漂漂亮亮的,讓人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