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給我一碗孟婆湯 第十一節

“多謝,您手藝真好。”謝小禾穿上靴子來回走了幾步,對周明說道,“我覺得比我們社樓下擺攤兒的老頭兒釘的正,上回另外一雙鞋根兒斷了修完,穿著腳往外撇,還有一回,釘完一腳高一腳低。”

“你鞋跟兒還經常斷?別老踢墻踹樹的,鞋壞了事兒小,扭了腳傷了趾骨麻煩了。恢復慢,又比傷別處更不方便。”周明本著職業精神沖口而出之後,自己立刻有點兒後悔,趕緊找補上一句,“當然我不是說你不對,我是說……”

“我真不想踹樹。”聽到了‘踢墻踹樹’四個字,謝小禾霎那間全身得血液都湧上了腦子,一時間希望有處可以遁形,一時間又明白自己已經赤裸裸地無可掩飾。她驟然間明白,在周明跟前努力維護的平靜瀟灑其實可笑,這本身就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滑稽得可悲可憐。她吸了口氣,十分認真地盯著周明說,“我想打人。周大夫,您從專業角度說說,他那身子骨還經得住我拳打腳踢一頓沒事兒麽?”

“打……人?”周明半張著嘴結巴著,這一秒鐘對於自己說話不經考慮後悔到了想撞墻的地步。他朝謝小禾走了兩步,又尷尬地停下,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喝水麽?我家裏可能還有綠茶。”

“我想打人,真的,我就那一瞬間忽然對以前特別痛恨的家庭暴力分子有了點兒理解,當你沒法拿語言正確表達觀點的時候,心裏那個火兒呼啦沖上來,頭一暈,就真想付諸暴力啊。”

謝小禾微微皺著眉,說得極其誠懇, “我寧可他跟我說是一人在外,荷爾蒙作祟解決生理問題,我寧可他說是喝完應酬酒酒後亂性犯了錯,我寧可他說我哪裏不夠好讓他不滿意於是偷偷到別人身上找滿足……這些在從前,我都覺得很十惡不赦,不可原諒,但是到現在才知道,什麽都比有人給你講他對另一個女人真心的愛,真心的疼,不管她做過什麽都理解,不管她要求什麽都盡力去做要來得好些。呵,原來愛人跟別的女人上了床不是最可怕的,甚至跟人家生了孩子也不是最可怕的,我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最’可怕的事兒,但是我知道,一心準備結婚的人,跟他愛了幾乎一輩子,也許根本就是現在還在愛著的女人生了孩子,然後真心誠意地跟我道歉,比那些都可怕。我沒法破口大罵奸夫淫婦,也不能容許自己眼淚汪汪可憐巴巴,發狂地想知道的,偏生不是別的,想問出口的其實是,你究竟是不是還在愛她?可是,心裏卻也很清楚,即便他說不是,只是親情只是虧欠,我也不能讓自己相信。我不想聽對不起,當他反復地說對不起的時候,我真的有了暴力的沖動,假如他不是穿著病號服吊著繃帶的話,我想我克制不到去停車場踹樹。”

謝小禾把下巴架在膝蓋上,亂七八糟的碎發貼在臉上,雙手擰著褲腿,手背的兩條淡淡的靜脈血管突出得有點猙獰。

周明尷尬地低頭。

他覺得此時,自己該說幾句什麽表示自己在聽,但是在於感情,他從來相信自己是個最巨大的失敗者,實在沒有任何信心給別人說一字一句的意見。

謝小禾是個二百五的愣姑娘,這個印象從她理直氣壯,充滿自信地指責他不守公共道德開始便即已經在他腦子裏紮根,隨後眼見她遭遇驟變,眼見她再在自己的一通電話之後再站到那個把她從天堂打入地獄的人跟前,眼見她努力假裝平靜跟自己匯報勸說的結果,眼見她發泄地亂踢亂踹之後很滑稽地靠在自己車上拔鞋跟,眼見她忍不住跟毫不相幹的自己把這滿腔的抓狂講出來……這個姑娘很二很愣的印象都絲毫沒有變淡----假如不是加深了的話。然而,那種最初的,對二百五女記者的惱火反感,到了如今,已經變成了對這個傻頭傻腦的愣孩子的同情。這孩子被別人一棒子打得暈頭轉向,卻還要托著已經混亂的腦袋,硬著頭皮為欺負了她的人操心,他感同身受地替她尷尬,難受,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點說不清楚的感動。

“我特可笑是吧?您肯定覺得特可笑。”謝小禾側過頭,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楚是在笑還是要哭,“您肯定沒見過這樣兒的人,巴巴兒地來給人家當‘家屬’,想發火兒想罵人想哭想質問那倆人,你們好你們不好你們折騰你們自己的,憑啥要把我扯進來?可是啥也沒說,拿出這輩子沒有過的愛心耐心勸人家平復心情,然後自己出去,踹樹踹折了鞋跟。您說,我腦門上有沒有清晰地印著大白癡三個大字?”

“不是,真不是。”周明走到謝小禾身邊,“你聽我說,不是。這,我不太會說話,尤其這種事情。我只是大夫,我希望讓秦牧好好健康地走出去,不管他是什麽樣的人,他經歷過或者正在經歷什麽樣的事情。除了治病之外,其它的事情跟我無關我不關心,說實話我也關心不來,更不會笑話,絕對不會。我只管治病,所以我特別感謝你肯配合,讓我有了順利把工作進行下去的機會,嗯,特別感謝。”周明用手背抹了抹額頭冒出的汗,余光瞥見謝小禾惶然而憔悴的臉,他再度想起她自信滿滿地為中國人的不遵守制度而憤慨的樣子,再度想起來她努力‘平靜’地跟他匯報秦牧已經答應好好配合治療時候,那張讓他不忍看的臉,突然間,那份仔細琢磨如何‘措辭’勸解別人的心思盡去,“你很了不起。肯來努力面對這些。我不會嘲笑。為什麽要嘲笑?笑什麽呢?你的善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