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巴黎之春

褚青的老家有個很大的農貿市場,他小時候那會兒,還沒有所謂的商業街和城區規劃。市場就隨隨便便挨著馬路,地勢很低,自路旁往下十幾米,兩根鐵柱頂起一個大牌子,算是門口。

也沒有室內攤位,一溜的鐵棚加水泥板子,滿當當鋪在平地上,就成了大集,賣衣服褲子鞋的,以及零食米糧,生活雜貨,應有盡有。

當時很多外地的歌舞團和特技團來演出,都把場子擺在門口的低窪地,支個帆布大棚,搭好木台,再擱上幾十條長凳。老鄉們經常攜家帶仔,在昏黃的破燈下嘻嘻哈哈兩個小時,留下一地的瓜子皮。

褚青也愛看,但對歌舞沒啥興趣,他中意的是特技。曾經見識過一個飛車表演團,開著摩托車在鐵籠子裏上躥下跳,火星子嗞拉嗞啦直冒,到現在還覺得無比牛逼。

不過也只看過兩次,因為普通的團,門票要一塊錢,特技團卻要三塊。

八十年代初,到處都在搞改革,大部分的城鎮文工團都散了夥。他們在文革時,下鄉慰問,統一思想,勞心勞力,結果政策開放後,卻沒了用。

那會兒的改革方案是由公家轉向私人承包,就是你一次性交足錢,然後團裏的人員和器材都歸你調用。

這幫人,有的下海經商,有的上學念書,有的回家種地。但還有很多人,除了唱歌跳舞什麽也不會,只得跟著老板到處跑,慢慢就形成了國內第一批較有規模的走穴團。

統稱,大棚。

《站台》後半部分的主線就是圍繞大棚的內容展開,而褚青由於小時候的經歷,光看劇本就特有親切感。

汾陽縣文工團響應號召,也搞起了個體承包,都差錢,沒人接手。結果團裏最沒存在感的老宋,居然幹成了這件事,成了大夥的新老板。

尹瑞娟在父親的走動下,進了工商局做文員,崔明亮張軍和鐘萍,則繼續跟著老宋跑場。

第一場演出,是隔壁村首次通電,在村長眼裏,這可是大事,便請了人來助興。壓根沒當他們是什麽文藝工作者,放以前,這叫堂會,叫戲子。

出發的時候,十來個人擠在一輛拖拉機上,隨著“突突突”的聒噪聲搖搖晃晃。

同伴們青春年少,還未知前面的路有多遙遠,歡快地唱起了“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朋友再見吧再見吧……”

褚青則裹著軍大衣,身子斜坐,沒張口,一直看著那座愈來愈遠的小縣城,也許,還在看著那個愈行愈遠的姑娘。

賈樟柯心裏很有數,他雖然癡迷長鏡頭,但也曉得正確運用特寫而產生的魅力。全片僅有的幾次大特寫,都給了褚青,別人確實撐不起來。

比起《小武》裏的表演,他現在更加的圓潤自然,且貼合人物。他演出來的,就是老賈想要的效果。

這種成長,除了讓人驚喜,還有些無措,因為不知道他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說帥哥,手別突擼了啊,有點卷就得了,別給我燙得跟松獅似的。”

理發店裏,褚青死刑犯一樣坐在那,看著年輕的師傅拿著卷發棒,在自己腦袋上撲哧撲哧的鼓搗,心驚膽戰的提醒。

“松獅是什麽?”

小帥哥可能不養小動物,怔了下,輕聲問。

“呃,一種狗。”

“哦,沒事,這個保持的時間短,幾天就變直了。”

“那就好,我從小到大還沒彎過呢。”他松了口氣。

褚青為這破片子犧牲太大了,留長發,還得燙卷,就為了配合搖滾青年的需要。

“還沒完事?這麽半天了。”

兩人正說著,顧崢推門進來催,一眼瞅見他那新造型,背手繞了兩圈,嘲諷道:“嘖嘖,忒像我媳婦養那只泰迪了。”

泰迪那麽萌,表惡心它好伐?

褚青的發質較軟,卷了就更蓬蓬著,小帥哥給抹了點彈力素,讓它柔順一些,又端詳了下,才道:“嗯,行了。”

外面正是黑夜,不遠處的空地上搭起了大棚,墜著兩個燈泡,放著八十年代的迪曲,大喇叭裏喊著:“今天,深圳群星太空柔姿霹靂舞團,為您演出的節目有,剛剛訪美歸來的二勇先生……以及剛加入本團的紅粉雙嬌,咪咪哈哈小姐。”

那會兒走穴團經常有撞車的時候,一般都會聯合出演,資源共享。咪咪哈哈,也就是劉小娟和劉小娥,本是別團的台柱子,被老宋挖到自己麾下。

棚裏頭,台上樂隊正在準備,褚青穿著件藍色牛仔服,裏面是紅襯衫,躲在候場區醞釀。

前奏一起,他頂著朵蘑菇雲,搖頭尾巴晃地走到中間,開始吼:“長長的站台,寂寞的等待。長長的列車,載著我短暫的愛。”

這段戲,賈樟柯沒有具體安排,任憑他自由發揮。

他沒登過台,但電視裏看得多了,演唱會該有的流程他都有。不光在唱歌,還極為隨便地甩胳膊抖腿,拼湊出一套舞蹈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