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 在人間,在路上

桂省。1993年,十一月。

打從年初重遇江澈開始,謝興夫妻倆幫茶寮做辣條推銷,全國各地的跑,轉眼十個月了,他們現在在的地方,叫桂林。

從90年代一直到21世紀初,有句話在神州大地上幾乎人盡皆知,叫“桂林山水甲天下”。

以至於當時絕大部分國人都心存向往。而在這個時代成長起來的人,哪怕後來不曾真的去過,也很多始終保有一個潛意識:說到桂林……桂林,超漂亮。

這大概可以算是城市旅遊開發初世代,最成功的營銷案例了。

只是後來風向漸漸轉變,純粹的風景名勝的誘惑力,開始敵不過“情懷”和“小資”的加持,比如“艷遇”的麗江,“慢生活文藝”的大理。

……

“本來說,人都來桂林了,我怎麽都應該帶你看看山水才對。可惜還是趕。話說這一年從北到南,走了那麽多地方,就沒讓你像樣遊玩過一回。”

“聽說壯家寨子也好看,可惜了……你可別誤會啊,我可不是想去看壯家銀滿身的姑娘。”

小巴車在崎嶇的路面上顛簸著,黃塵揚起來,撲進壞了的半扇車窗裏,撲得人滿頭滿臉。

謝興也不在意,反正幾天沒換洗了,一身本來就臟。他就那麽靠在窗沿上,一邊看著遠處原生態的山水,一邊跟妻子說話。

十個月了,日夜相伴在路上,兩人之間多數時候是這種狀態,沒有太多細膩的關心,也沒有太過深情的表達,就這麽一起走,互相說著平常的話。

當然,互相之間也有因事拌過嘴,吵過架,有幾次妻子實在生氣當場走掉了,謝興在後邊賭氣,梗著脖子喊:

“你走……有本事你就真走……呐,這可是在外地,人生地不熟,我跟你說……哎呀你,你一個女人自己瞎走不怕遇見壞人啊……算了,你等我一下。”

他追上去,把人追著了,也還是沒好話。

“這要是在家,在盛海,我就真不管你。”他提過好幾次,說:“要不你先回去吧?”

“能的你,沒我幫手你自己能行麽?再說我走了,你一個人到處跑……我怕你死哪了都沒人知道。”妻子每次都沒好話,每次都不走。

他們也在路上生過病,有兩次是謝興,有幾次是妻子,還有一回兩人同時病了,吃過藥,縮在舉目無親的城市,小破賓館的薄被子裏,抱一起打擺子。

甚至,他們在路上挨過打,挨過搶,也好幾次在陌生城市的街頭,委屈辛酸地哭過,但終究還是一路這麽相攜著,千萬裏路,一起走下來了。

這次桂林的單子做成了,謝興兩口子心情都不錯。

“欸,跟你說話呢……要不咱們停下歇一天?”

“就是火車票退了,再買怕不好買。你拿主意?”

謝興說著話轉回頭,發現妻子不知什麽時候靠在椅背上,歪著腦袋已經睡著了,人隨著車子的顛簸晃動著,睡得很死的樣子。

她身上一件灰撲撲的長袖,跟謝興身上穿的一個樣,都是便宜貨,但是耐穿,更耐臟。

她抱在懷裏的背包,看著鼓鼓囊囊,其實沒有太值錢的東西,因為要帶大量辣條樣品,兩人一路上帶的穿用精簡到了最大限度,除了各一身裝模作樣才穿的好衣服,剩下就只有幾件同一款的長袖長褲了。

除此之外,妻子的包裏還有針線,路上撿來的扣子,納鞋底用的錐子……方便路上縫補;還有塞鞋裏墊腳跟的棉團子,特制的軟鞋墊,都已經被腳上磨破流的血染得臟兮兮……

“唉……累壞你了吧?”

對著睡著的妻子輕聲說了句,謝興不敢去動她懷裏的包,因為一動包,她不管睡多沉,都肯定馬上就醒。

一路上財物都是妻子保管的,她有著一個持家女人強烈的謹慎和細心。

謝興只能挪屁股坐得挨她更近些,然後伸手,托著臉頰慢慢讓人斜過來,沉一邊肩膀,讓她靠住了,好睡些。

側過頭看了一眼,謝興發現妻子臉頰上一道黑痕。

這臟的,都快忘了以前在家,你多愛幹凈了。謝興一邊苦笑想著,一邊忍不住伸手,用拇指肚兒替她把那道黑痕抹了下來……

“嘶。”睡夢中的妻子輕輕嘶一聲。

謝興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妻子臉頰那處,滲血了,才意識到,這不是臟的,是妻子臉上被風吹裂了口子,流血結的痂。

“你幹嘛啊?”妻子醒了,擡手摸一把臉頰,看見指頭上的紅色痕跡,沒好氣道。

“我以為臟的呢。”謝興有些心酸地笑著,說:“對不起啊。”說完,看著妻子如今黝黑粗糙的面龐,眼眶突然一紅,剩下的話就卡在了嗓子眼裏。

“沒事,又不會留疤。我皮膚還好,以後養養就白回來了。”

妻子坐直,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擡手揉了揉眼眶,接著警惕地看一眼四周,湊到謝興耳邊,用方言小聲說:“別光想著吃啥苦,也別心疼……你就多想咱這十個月賺了多少錢,十多萬呢,而且是活水,能長流。轉回頭,咱那會兒哪敢想還能有出路,有今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