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傷心

鄧四爺磨磨蹭蹭半天,終究沒敢違了薛向的意思,歷代大隊長在他心中留下的陰影兒可比那物件兒厲害一百倍。

鄧四爺半拉屁股坐在石磙上,薛向遞了支煙過來,他還沒坐實的屁股騰得又站了起來,連連推辭。

薛向看出來了,老爺子確實被壓迫得狠了,對組織的敬畏已經有些扭曲了心理。薛向也就不再客氣,將煙狠狠塞在鄧四爺手裏,令他拿著。

鄧四爺挨了喝叱,這回反倒舒坦了,一句客氣話沒有,接了煙就塞進了兜,這點小老百姓的狹隘總算還未被磨去。

“鄧四爺……”

薛向剛喊了個名字,鄧四爺又騰得站了起來,“大隊長,您叫我老鄧頭就好,切莫叫什麽爺啊!我現在是普通的社員,一顆紅心早已交給了黨。方才,李副隊長那是開玩笑叫的,您可千萬別誤會啊,下次開會,我一定檢討。”

薛向這回算是徹底明白了,跟李四爺這經歷過浩劫而產生心理陰影的人交流,你對他客氣,那是讓他不痛快。索性,他徹底放開了,道:“老鄧頭,你方才說只要不燒山,你保證三年之內,金牛山就變成一座金山,是怎麽回事?”

薛向從李擁軍的故事裏,聽出了點味道。顯然鄧四爺不是第一次見那物件兒,該是熟悉那物件兒習性,不然當初在田字港遭遇時,就不會那般鎮定。想來以鄧四爺老炮手的身份,該是對這金牛山熟悉無比,定是看出了什麽門道。

眾人見薛向竟然把鄧四爺這整天掛在嘴邊的瘋話,當了真,心中齊齊哀嘆:大隊長莫不是為了兌現那顆“秋收後讓全體社員能吃一年飽飯”的衛星,而失心瘋了吧,連瘋老鄧的話也要信!還金子,這金牛山名字前倒是掛著個“金”字,可遍地都是土坷垃。

就連素來尊重鄧四爺的李擁軍,也覺得老頭子這回是不靠譜了。他雖和鄧四爺一道碰上過那物件兒,且也確信五八年的失蹤案就是那物件兒所為,可鄧四爺居然說能把靠山屯變金山,這不是瞎扯麽!

五八年以前,還沒發生那邪性事兒,他李擁軍又不是沒隨屯子裏的老炮手們進過山。山裏的山雞、野兔之類的確實不少,野果子、紫葡萄等零嘴兒也遍地都是,可要說有金子,那簡直是瞪眼說瞎話。別說金子,就是鐵疙瘩,這金牛山也沒見一塊。

以彭春為首的小隊長們正待出言喝叱鄧四爺,生怕這瘋老頭瞎白話,把這不知道金牛山虛實的彪悍隊長給說動了心,毀了燒山造田的大計。可鄧四爺卻先開了口:“大隊長,到底怎麽回事,我不能說,但只要等個三五年,便見分曉,那時金牛山就真是一座金牛呐。”

“老鄧頭,你是何居心?屢次阻撓咱們響應公社的政策,農業學西晉,這是毛主席的指示,你難道連毛主席的話也敢不聽麽,你好大的膽子!”彭春終於忍不住喝出聲來。

鄧四爺被這天大一頂帽子砸在了頭上,黑炭一般的橘皮老臉刷得一下就白了,“毛主席”這仨字對他的威懾太大,唬得他腦子一陣發懵。

薛向哪裏聽不出彭春這是話裏有話,和一個老頭子說話,用得著搬出這些七七八八的政策和毛主席麽?還不是說給他這個嘴上沒毛的大隊長聽的。

薛向倒沒有怪彭春的意思,他知道眾人急著燒山,生怕自己被鄧四爺勸動。其實就是鄧四爺不主動跳出來,他也打算進山一探。因為,一開始,他就不信是什麽山精鬼魅的,只認為是猛獸。

薛向對自己的身手向來是信心爆棚,又聽擁軍描述過那物件的威風,雖然確實厲害,他一槍在手,又有何處去不得?他有信心活著從裏面走出來。

“金山銀山的先不去管它,說說,為什麽要等三年?”薛向抓住了關鍵問題,他倒不覺得鄧四爺是在發瘋,其中說不定還隱著什麽。

此問一出,彭春等人也回過神來:是啊,你瘋老鄧整天喊著“這金牛山三五年之後便是寶山”,可你總該給出個由頭啊,要不然,你就是說瘋話。

“這,這……”鄧四爺吱吱唔唔說不出口。

彭春見鄧四爺啞了火,竟換出副微笑面孔:“老鄧頭,說不出來了吧?其實我們都知道你對金牛山的感情太深,舍不得看它沒了,故意編些理由阻止咱們燒山。可我們哪個不是從小在這金牛山裏玩大的,誰對它沒感情啊?只是現如今,不燒山,咱屯子就沒活路啊!所以您老還得想開點,莫要再阻攔了。”

要不是彭春見薛向待見鄧四爺,且隱隱有了被鄧四爺說動的跡象,他哪會對鄧四爺這般客氣。早就一頓喝叱將老頭子給趕走了,豈會在乎老頭子的感受。

彭春話罷,鄧四爺依舊不出聲,直把兩個拳頭握緊,一雙渾濁的眼睛直鉤盯著前方的金牛山,山風吹來,飄搖地它滿頭白發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