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5章 站得高,看得遠

既然決定來投,就要被人當刀使,這點覺悟鐘繇還是有的,只是沒想到孫策這麽不客氣,直接扔給他這麽艱巨的一個任務。

幾十篇碑文墓志不算什麽,問題是這些墓主的身份太敏感了。袁隗、袁基等人被王允殺掉,之前是賴在董卓頭上,這幾年已經被揭露出來,這筆賬要算在袁紹、王允的頭上。袁紹、王允都已經死了,賬要他們的兒子和同黨來還,為袁隗、袁基寫墓碑就是要向他們開戰。

袁隗、袁基的遺骸不是早就運回來了麽,還沒下葬?怕是這個任務棘手,沒人願意接吧?沒資格出手孫策看不上,孫策看得上的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哪個不愛惜自己的羽毛。想想也是,袁基也就罷了,袁隗可不是什麽好鳥,董卓廢立時他是助紂為虐的幫手,就是從他解下少帝璽綬,將少帝扶下禦座,大義有虧。為他寫墓碑,著實有損名聲。

鐘繇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面對上前致謝的袁權姊妹,他還得擠出一副欣然從命的笑臉。

郭嘉看在眼裏,忍著笑,瞅了一眼鐘夫人。鐘夫人也哭笑不得,只能在心裏對鐘繇表示同情。她其實很清楚,袁權、袁衡姊妹對袁隗沒什麽感情可言,這不過是孫策用來惡心對手的伎倆罷了,否則蔡邕豈能推得掉,鐘繇撞上了就只能認倒黴,誰叫他連一點講條件的資格都沒有呢。

鐘夫人設座,袁衡坐在上首,袁權相陪,靜靜地聽孫策與鐘繇閑聊。孫策談不上什麽經學,但他在書法上的見識卻連鐘繇也甘拜下風。郭嘉等人都很意外,他們知道孫策的書法好,卻不知道孫策在書道上的境界也這麽高,說得頭頭是道,自有大家風範,什麽屋漏痕、折釵股、錐畫沙之類的比喻信手拈來,貼切而自然,形象之極。

鐘夫人忍不住問道:“不意大王書道竟有如此境界,妾身鬥膽,敢問大王師從何人?”

孫策笑笑。“我哪有什麽老師,自學成才。”說完就忍不住笑了。

鐘夫人倒也不虞有他。她和袁權是閨中好友,清楚孫策的學問底子,的確沒聽說過他有什麽書道先生。在他認識的人裏面,蔡邕、張纮、張昭都是書法大家,但他們似乎也沒有這樣的境界,至少她沒聽蔡琰提及過一點一毫。

“大王生而知之,非我等俗人可以揣度。”

“豈敢。其實也簡單,以天地為師,道法自然,再勤學苦練,心手相應,自然也就成了。”孫策一點也不謙虛,自信從容。如果說別的還有開掛的嫌疑,書法卻是他真正下苦功練出來的,十余年如一日的臨池不輟,心摩手追,再加上大量閱讀的書論,也讓他面對鐘繇這位劃時代的書法大家也毋須怯場。

鐘繇說道:“以聖人為師,不如以天地為師,這便是大王的過人之處。聖人天賦聰明,無所不知,卻難免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縱有六經也不能盡聖人之教,再加上後人穿鑿,歧義百出,以訛傳訛,自然失真。以天地為師則不然,天長地久,亙古不變,只要用心,終能有所得,伏羲觀天地而治八卦,大王觀天地而得書道,道理是一樣的。”

孫策撫掌而笑,心中欣慰。他們說的是書道,其實是思維方法。打破這個時代讀書人對聖人的崇拜,引導他們將目光投向更加廣闊的天地,正是他孜孜以求的遠大目標。只有如此,才能產生真正的科學思維,否則就算他拿出一套百科全書也改變不了什麽,用不了幾代人,百科全書就會成為經典,成為不可逾越的藩籬,而不是引導他們前進的起點。

科學是要不斷否定自我的,畫地為牢不是真正的科學。他一直在灌輸這樣的觀念,但效果並不怎麽理想,讀書人大多都有些自以為是,固執己見。原本以為年輕人容易接受些,沒想到鐘繇一個年近半百的老頭也有這樣的覺悟,比很多年輕的汝潁士人還要靈活。

希望他是真的領悟,而不是投其所好的奉迎之辭。

……

豐盛的酒宴之後,孫策告辭。郭嘉將孫策送到門外,看著孫策左手牽著袁衡,右手牽著袁權,慢慢地走回衙城,轉身回到後院書房。

鐘夫人上了茶,又斥退奴婢,親自在鐘繇面前侍候。

鐘繇正襟危坐,閉目養神,面容雖然有些疲憊,卻松馳了許多,多了幾分亢奮,情緒很高。聽到郭嘉的腳步聲,他睜開眼睛,瞥了郭嘉一眼,笑了。

“奉孝,離開鄴城這一步,你走得比文若精妙。這是你的幸運,也是文若的不幸。”

郭嘉得意地笑笑。鐘夫人扯了扯他,嗔道:“兄長你就別誇他了,他如果有尾巴,都快翹上天了。他這幾年雖說走得不錯,可是能力有限,這汝潁領袖的大旗他可舉不起來,有待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