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禮壞樂崩 南方,北方

滅吳以後,勾踐也稱霸了。

這是最後的霸主。據《史記》,勝利了的越王勾踐帶兵北渡淮河,與齊、晉諸國國君會盟於徐州(在今山東滕州市東南)。周元王也來湊熱鬧,派人賜以胙肉,封為侯伯。由於有周天子的認證,勾踐可謂“真霸主”。相比較而言,吳王闔閭則只能算是“準霸主”。[1]

可惜此事《左傳》和《國語》同樣沒有記載,因此勾踐這個真霸主,反倒比闔閭那個準霸主還可疑。其實這一點並無所謂。因為此時不但王權時代已經過去,就連霸權時代也進入尾聲。即將開始的,是強權時代。勾踐之霸,乃一個時代的強弩之末。他的子孫無所作為,也不奇怪。

但,把不同版本的春秋霸主排在一起,則是有趣的:

公元前651年,齊桓公稱霸;

公元前639年,宋襄公圖霸;

公元前632年,晉文公稱霸;

公元前623年,秦穆公稱霸;

公元前594年,楚莊王稱霸;[2]

公元前506年,吳王闔閭稱霸;

公元前473年,越王勾踐稱霸。

這七個人,宋襄公其實不能算數。剩下的六個,前三後三。前三,齊桓、晉文、秦穆,都在北方;後三,楚莊、闔閭、勾踐,都在南方。因此春秋的爭霸可以分為兩段,前半段是北方的時代,後半段是南方的時代。[3]

南方三霸,都是蠻夷。

不過蠻夷跟蠻夷,也有區別。楚與中原諸夏發生關系最早,西周初年就已受封,春秋之始已是南方之強,後來更成為天下霸主,便由蠻夷變成華夏。楚在南方崛起最早,與他們接受中原文化不無關系。

吳的興起則晚得多。他們要到楚莊王稱霸以後,才開始在歷史舞台上露臉。而且如前所述,這還要拜楚人的錯誤所賜。他們若不逼反巫臣,又哪有吳人的日新月異?[4]

但即便如此,吳人直到春秋晚期也仍是蠻夷習俗,依然斷發文身,更無禮樂可言,甚至還會鬧出笑話來。[5]

魯哀公十一年(前484),吳王夫差聯合魯國討伐齊人,戰於艾陵(今山東泰安市)。夫差為了對魯國司馬州仇表示欣賞,竟賜給他盔甲和寶劍。州仇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對。因為按照華夏禮儀,君賜臣劍,是要臣下自盡。最後還是孔子的學生、外交官子貢出來打圓場,代這位魯國司馬答謝,說“州仇奉甲從君”,這才應付過去。[6]

《荀子·王霸》中關於五霸說法為: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閭、越王勾踐;

《史記》中的說法為: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秦穆公、宋襄公。

越的文化更落後,是“斷發文身”兼“徒跣不履”,也就是頭發剪短,身上刺青,光腳不穿鞋,語言與諸夏更不相通。他們參與國際性角逐,是在春秋晚期,而且一開始只是楚人的跟班,名次還排在頓國、沈國和徐國的後面。[7]

範蠡的自述就更為淒涼。

滅吳之戰,勾踐圍吳三年,吳人不戰而敗。吳王夫差派王孫雒(讀如洛,亦同洛)前去求和,範蠡卻拎著鼓槌提著戰鼓去應對。王孫雒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大事不好。於是王孫雒說:尊敬的範先生範大夫啊,助天為虐不吉祥。如今吳國的稻子被螃蟹吃得連種都留不下,貴國就不怕不祥嗎?

範蠡則不無悲憤地回答說:親愛的王孫大夫啊,我們越國的先君,在周天子那裏連個子爵的地位都得不到,這才躲到東海之濱,與蜥蜴、鱷魚、蝦蟹、龜鱉為伍,像青蛙一樣生活。我們雖然很慚愧地長了一張人臉,其實跟禽獸沒什麽兩樣,哪裏聽得懂你說的那些人話呢?[8]

看來,越人不但文化落後,還因此受過歧視。

然而天意從來高難問。越、吳、楚,雖然一個比一個文化落後,一個比一個更是蠻夷,但國運的興衰,霸權的興替,卻像老百姓堆柴火,後來者居上。先是吳勝楚,後是越滅吳。吳勝楚,是在楚靈王死後不過二十三年;越滅吳,也只在闔閭死後二十三年。無乃過速乎?無乃神奇乎?

齊、秦、晉做不到的,吳做到了;楚做不到的,越做到了。蠻夷小邦的勃然興起,真是銳不可當。難道世事的變化真如民諺所雲,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難道後起之秀吳和越,真是“秤砣雖小壓千斤”?難道一個邦國或族群,文明程度越高,就越是鬥不過那些蠻族?

難講。

的確,蠻族是有可能創造或改寫歷史的。比如發明了世界上第一套拼音字母的腓尼基人,創造了希臘文明的多利亞人,征服過埃及、吞並了新巴比倫王國的波斯人,創造了伊斯蘭文明的阿拉伯人,便都曾經是蠻族。

事實上蠻族的一大優勢,就在於又霸又蠻。他們血氣方剛,生機勃勃,初生牛犢不怕虎,沒那麽多清規戒律和陳詞濫調,也未必都按牌理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