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合縱連橫 這是什麽時代

賭棍、騙子、食客、商人,各色人等次第亮相,粉墨登場,演繹出五光十色轟轟烈烈的悲劇和喜劇。參與演出的人,其實還有很多。比如自薦的毛遂,刺秦的荊軻,救趙的信陵君,都為讀者耳熟能詳。於是我們不禁要問:戰國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時代?

賭徒的時代。

沒錯,時代跟人一樣,也是有個性的。因此,如果把春秋和戰國比作人,那麽,春秋是貴族,戰國是平民;春秋是君子,戰國是小人;春秋是英雄,戰國是賭棍。只不過,戰國的賭棍往往也有血氣和血性,甚至同時也是豪俠。豪俠之賭,即為豪賭。那一份豪情和俠義,依然令人神往,讓人心儀。

比如馮驩。

馮驩當然不好說是賭徒,卻也是個敢押寶的。他為孟嘗君收買人心,就是做期貨,也是賭。實際上他的延長貸期和焚燒債券,並未得到孟嘗君的授權。而且,如果後來孟嘗君沒被免職,這筆投資也體現不出回報。因此,當馮驩豪情萬丈大燒其薛邑債券時,他不是在賭嗎?

但,馮驩又是仗義的。

孟嘗君罷相後,他門下那三千食客都如鳥獸散,跑得一幹二凈,留下的只有一個馮驩,幫助他東山再起的也只有馮驩。因此,復位後的孟嘗君便對馮驩說:那幫小人要是還敢回來,我一定把口水吐到他們臉上。

馮驩立即俯身下拜。

孟嘗君大驚失色:先生難道要替那些家夥謝罪嗎?

馮驩說,不!臣是要替君上的不當言論謝罪。君上應該知道,有生有死,是天之常道;嫌貧愛富,是人之常情。那些趕集逛商場的,早上蜂擁而入,晚上不屑一顧,難道因為喜歡早晨厭惡夜晚?不,是因為他們要的東西到晚上就沒有了。因此,請不要責怪那些人的離去。[6]

這可能是馮驩所做最仗義的一件事,然而他講的道理卻是利,他對孟嘗君的忠誠也表現為利。這就跟春秋大不相同。春秋開口閉口是禮,戰國開口閉口是利。這一點,只要比較《國語》和《戰國策》,就一目了然。[7]

戰國的時代特征也昭然若揭,那就是唯利是圖。

對此,蘇秦應該深有體會。當初,他外出謀生一無所獲回到家鄉時,所有人都看不起他,父母親甚至連話都不跟他說。後來,他佩六國相印衣錦還鄉,家裏人都不敢擡頭看他,嫂子更是像仆婦一樣伺候他吃飯。蘇秦笑著問嫂子:你們前倨後恭,是什麽原因?嫂子匍匐上前,把臉貼在地面上說:因為您現在又有權勢又有錢啊!

這真是赤裸裸的勢利。難怪蘇秦會感嘆說:一個人如果貧窮,父母都不拿他當兒子;如果富貴,親戚都會來拍馬屁。人生在世,難道可以不在乎金錢地位嗎?[8]

切膚之痛,經驗之談呀!

的確,戰國是一個“真小人”的時代。在這二百多年中,社會也為各色人等提供了廣闊空間和無限可能。比如虞卿,原本是個連真名實姓都無人知曉的窮光蛋。但他穿著草鞋扛著雨傘去遊說趙孝成王,一見即獲賞黃金百鎰白璧一雙,再見即拜為上卿,可謂青雲直上一步登天。如此一夜成名一夜暴富,對士人豈能沒有誘惑?[9]

何況門檻極低,只要一張嘴;成本也極低,只要一席話。所以,張儀當年被人疑為竊賊遭到毒打,回家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婆,你看我的舌頭還在不在?

老婆笑著說:舌頭倒是還在。

張儀便說:足矣![10]

甚至沒有三寸不爛之舌也不要緊。比如孟嘗君的食客中,就什麽人都有。結果,會學狗叫的幫他竊得狐白裘,買通了秦王寵姬;會學雞叫的幫他哄開函谷關,順利地逃出秦國。雞鳴狗盜,不也能換來富貴榮華?[11]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一個人,如果原本一無所有,只要敢作敢為就可能大富大貴,誰不想賭他一把?能像馮驩那樣仗義,便是意外之喜。能像呂不韋那樣通過利人來利己,則要算聰明。呂不韋在邯鄲拜見異人時,話就說得非常清楚直白:在下當然要光大自己的門楣,但在下的門楣卻要靠公子的門楣才能光大,所以我們必須合作。

戰國,是趨利的時代。

這樣的時代是沒什麽道德感可言的。蘇秦甚至公開對燕易王說,臣下我不講誠信,正是王上您的福分。那些講誠信的都死守道德,誰會為王上的利益而奔走呢?

蘇秦這樣說,還真不是強詞奪理,反倒應該看作透徹通曉。事實上戰國的王侯,不少就是賭棍出身,他們在國際關系中的作為,都難免賭徒心態,正所謂“篡盜之人,列為侯王;詐譎之國,興立為強”,這其實是時代所使然。[12]

於是上流社會,棄仁義而重權謀;諸侯各國,廢禮讓而重戰爭。結果,應運而生的是謀臣策士,平步青雲的是地痞流氓。因為戰國就是這樣:只講功利不講道義,只要目的不擇手段,成者王侯敗者寇,誰有權勢誰就是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