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合縱連橫 誰來回答中國

能回答歷史之問的,是士,也只有士。

士,是戰國舞台的主角,正如之前的時代主人,西周是王,東周是侯,春秋中後期是大夫。於是,讓我們印象深刻的風流人物,前有武王、周公,中有齊桓、晉文,後有子產、趙鞅,他們是那些時代的代表。

戰國的歷史,卻是由士來譜寫的。

什麽是士?

士在春秋,是最低一等的貴族。前三等,是天子、諸侯、大夫。在秦漢和秦漢以後,是最高一級的平民。後三級,是農、工、商。

那麽,戰國的士,是什麽?

精神貴族。

所謂精神貴族,就是僅僅在精神上或精神領域是貴族。根本原因,是士沒有不動產,也沒有統治權。沒有物質,便只有精神。成為精神貴族,是遲早的事。

不過既然是貴族,就該有貴族的權利和義務,也要有標識,比如體現參政權的緇冠,體現參軍權的皮冠,體現祭祀權的爵冠(爵讀如雀)等等。這是權利的象征,也是身份的認同。因此,子路寧願去死,也不肯免冠。

這就是貴族精神了。

有貴族精神,就有君子風度。所以,春秋雖然禮壞樂崩,卻還不至於道德淪喪。

然而進入戰國,士的權利和義務都沒有了,只剩下一柄劍。這是他們在舉行冠禮時獲得的,也是貴族的身份認同和象征。所以,司馬遷在記錄秦始皇的成年禮時,特地寫了“帶劍”二字。同樣,馮驩和韓信盡管一文不名,卻劍不離身。劍,是貴族之器,君子之器,王者之器。大俠多半用劍,道理也在這裏。[14]

劍,意味著身份,也意味著教養。一般地說,士都能接受比較良好的教育。他們的教育條件不一定最好,學習積極性卻可能最高。因為他們有身份無地位,有義務無職務,有事業無產業。唯一的出路,是為更高級的貴族服務,換取俸祿或食田(可以分得糧食和賦稅的田地)。

這就非有本事不可。

因此,士人的第一要務是“修身”。身修好了,就可以出來工作。其中,幫助大夫打理采邑,叫“齊家”;協助諸侯治理邦國,叫“治國”;輔助天子安定四海,叫“平天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合起來就叫修、齊、治、平。

但,無論齊家還是治國,士人都是幫傭,諸侯和大夫則是老板。不過,春秋的老板和幫傭是有血緣關系的,士人也一般都有世襲職務和固定工作,或像管仲時代的齊國那樣由國家包養。戰國之士,則必須自己找工作。他們與諸侯和大夫,是雇傭關系。既然如此,士們是去幫忙,還是幫兇、幫腔、幫閑,便由不得自己,或不能完全由自己。

相反,為了保證有口飯吃,甚至能夠飛黃騰達,他們很可能放棄原則而投其所好,不顧長遠而只顧眼前。戰國之人急功近利,社會風氣急劇敗壞,這是重要原因之一。[15]

好在事情還有另一面。

另一面就是士在國際事務和政治生活中的作用,變得越來越重要。尤其是那些重量級士人,服務某國該國就興旺發達,離開某國該國就內外交困,正所謂“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為趙趙完,畔魏魏傷”, 簡直就是核武器。[16]

這就迫使各國的王侯和卿相,不得不卑躬屈節,禮賢下士,以至於普天之下,尊賢成風。他們甚至不惜自己節衣縮食,也要供養士人。齊國執政田成子每年的收入,大部分用於養士。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每天都跟主人吃同樣的飯菜,不敢稍有怠慢。權貴們對士人的謙恭,於斯為最。[17]

相反,士人卻完全不必看權貴的臉色,甚至可以傲然視之。有一次,魏國士人田子方與太子擊狹路相逢。太子連忙讓車回避,自己下車行禮,田子方卻昂然不答。他說:諸侯看不起人則失其國,大夫看不起人則失其家。我們士人,如果主張不被接受,言論不被采納,換個國家就是。拋棄不識好歹的權貴,就像扔掉一只草鞋,有什麽了不起!

魏太子擊聽了,也只能唯唯諾諾。[18]

毫無疑問,王侯卿相們的這種態度,是被殘酷的國際競爭和權力鬥爭逼出來的,卻在無意中解放了精神文明的生產力。我們知道,知識階層最希望的生活狀況和精神狀態,一是衣食無憂,二是言論自由。有此兩條,思想的源泉就會充分湧流,文明的成果就會遍地開花。

戰國,就做到了這兩點。

事實上,戰國的知識階層雖然不少被國君或大夫供著養著,卻其實不必承擔責任,也不受任何制約。他們想著書立說就著書立說,想高談闊論就高談闊論,想出謀劃策就出謀劃策,想坐而論道就坐而論道,甚至想拂袖而去就一走了之。沒人失去自由,也沒人因言獲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