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弄權 小人也有用

李治寄希望於武媚娘的,也正是她自己想做的。

已經無法弄清這個女人的政治興趣從何而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對政治有著天生的敏銳和潛能。再加上女人特有的直覺,玩起來便得心應手,從容不迫,遊刃有余。

比如奏請褒獎韓瑗和來濟。

表面上看,這事怪異。因為褚遂良是在禦前會議上被高宗皇帝問起,才發表意見的。韓瑗和來濟則明明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卻偏要主動表示反對,豈非更加可惡?

然而熟悉朝廷事務的武昭儀很清楚,按照隋唐兩代實行的三省六部制,所有詔令依照程序都要由中書省起草,門下省審核,並有權駁回皇帝的任命。韓瑗和來濟便正好是兩省的長官。他們唱反調,封後一事就無法昭告天下。

創設於唐初,經過幾朝發展,三省六部制已經成為國家運轉的核心機構。圖據本中華史第十三卷《隋唐定局》。

更何況,按照制度,他們也是當然的宰相。

顯然,這兩個人至少暫時不能得罪。相反,奏請褒獎韓瑗和來濟,一方面可以顯示自己寬宏大量,另一方面也可以分化瓦解反對派集團,還能保證兩省在後面的法定程序中予以積極配合,堪稱通盤考慮,左右逢源,一箭三雕。

武皇後實在是太懂政治了。

什麽是政治?在帝制時代就是人事,就是幫派,就是權力的授受,以及利益的分配和再分配。因此,奏請褒獎韓瑗和來濟只是緩兵之計,建立自己的隊伍才是根本之策。何況武家班的人選也很現成,比如李義府和許敬宗。

李義府跟來濟一樣,都是高宗做儲君時的太子黨,以文采斐然而聞名於世,當時並稱來、李。但,來濟耿直,義府諂媚,也陰險,人稱笑裏藏刀,外號則叫李貓。[8]

貓都是要偷腥的,李義府也一樣。廢王立武一事懸而未決時,長孫無忌不知抓住了這家夥什麽把柄,打算把他貶到外地去。李義府驚慌失措,便問計於同僚王德儉。

王德儉說:現在能救你的,只有一個人。

李義府問:誰?

王德儉答:武昭儀。

李義府搖頭:皇上想立昭儀為後,至今沒有結果。武昭儀自己的事都辦不好,還管得了別人?

王德儉笑了:武昭儀不能如願,是因為孤立無援。如果你能雪中送炭,肯定轉危為安。別忘了,昭儀的事,就是皇上的事。你幫了皇上這個大忙,還怕長孫無忌嗎?

李義府如夢方醒,於是代替王德儉到宮中值班,當晚就向皇帝叩請廢黜王皇後,改立武昭儀。這對於陷入困境的李治和武媚無異於撥雲見日,李義府則鯉魚跳了龍門。他被任命為中書省副長官中書侍郎,並以“同中書門下三品”的身份成為可以參加政事堂會議的國務委員。[9]

萬事開頭難,李義府的投石問路也意義非凡。首先,皇帝和昭儀發現,朝臣並非一邊倒,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就有了松動的可能,也就有了對李績的咨詢。其次,某些人看出其中奧秘,開始置身事外坐山觀虎鬥,比如尚書省副長官兼國務委員於志寧。第三,由於李義府的表率作用,一批見風使舵投機取巧的中高級官員公開站到了武昭儀一邊,逐漸形成一股不大不小的勢力,並影響局勢。[10]

這個團夥的代表人物,就是許敬宗。

許敬宗是看準了風頭才出手的。李績那個不是態度的態度告訴他,朝廷必將分裂,皇帝、昭儀和司空的那一派才是旭日東升。因此,他一面到處散布李績的說法,一面推波助瀾大造輿論。他的說法是:宰相們亂管閑事。一個農民多收了三五鬥,尚且要換老婆,何況貴為天子?[11]

這話說得粗俗不堪,不過話糙理不糙,皇帝和昭儀也聽得很入耳。何況許敬宗是有影響力的。他是當時著名的歷史學家,又官居禮部尚書。依照唐代制度,六部尚書與尚書省左右仆射地位相當,號稱八座,豈能等閑視之?

如此給力,不能不賞;如此貼心,當然要用。武昭儀封後的第二年三月,李義府被任命為中書省長官;八月,許敬宗出任門下省長官。與此同時,來濟被貶到今天浙江省的台州市,韓瑗則被貶到了今天的三亞。[12]

沒有證據表明這是武皇後的主意,但肯定是她希望看到的結果,也是李治的心願。在剛剛過去的那場鬥爭中,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和來濟讓他感到寒心和後怕,李義府和許敬宗則讓他感到欣慰,就像孤軍奮戰的鬥士遇到了拔刀相助的俠客,四顧茫然的獨行者看見了遠方的一縷炊煙。

人最珍惜的,就是他孤立時得到的支持,哪怕這種支持微不足道,哪怕它來自卑賤的人。這時,感恩者一般都不會去考慮支持者的動機。同樣,李治也不會去琢磨,這些家夥究竟是忠君愛國,還是投機取巧;是自己的隊伍,還是皇後的人馬。對於當時的他來說,這些都不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