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變臉 正義與天良

武則天不承認,不等於歷史不知道。

實際上,如果有興趣將前面的時間表都再看一遍,就不難發現其中規律。首先,所有案件如果有設計,那都是針對上層的,被害人不是高官便是宗室,沒有基層官員,更沒有一般民眾。其次,酷吏的重用和冤案的制造是階段性和間歇式的,其中垂拱二年(686)三月到載初元年(690)八月案件頻發,血流成河,可謂密集區和高峰期。

那麽,此前此後,有什麽情況?

垂拱二年正月假裝還政,載初元年九月武周革命。

很清楚,這一輪大清洗,目的就是肅反,即肅清所有反對武周革命的人。不管他們是公開的,暗藏的,疑似的或者被誣的,一律從重從快,殺了再說,甚至先斬後奏。

沒錯,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走一個。

這就非重用酷吏不可。同樣,兔死之後,便不妨將那些走狗烹了,煲成撫慰臣民的心靈雞湯。於是,歷史進入屠宰替罪羊階段,一年之內九個月中,連殺丘神勣、周興、索元禮和傅遊藝,感覺就像要將四年的債務一次還清。

其實不然。女皇並未殺光酷吏,來俊臣就留下了。而且他的猖獗較之前期,可謂有過之無不及,竟把魔爪伸向李唐和武周兩個皇族。即便如此,女皇也遲遲不肯下手。她對這個民憤極大的家夥,似乎有著不舍之情。

那天女皇在園中騎馬休閑,為她牽韁的宰相吉頊(讀如需)也是被視為酷吏的打手。陛下看似漫不經心地問:最近宮廷外面都有些什麽事情,什麽議論?

吉頊答:只奇怪來俊臣的判決書怎麽還沒批下來。

女皇說:俊臣畢竟有功於國。

吉頊說:國賊一個,殺之何惜![38]

女皇無言。她很清楚,重用酷吏無異於飲鴆止渴,可惜權力鬥爭卻方興未艾。所以她不能沒有這些鷹犬,甚至還要培養長江後浪,比如吉頊,還有堂侄武懿宗。畢竟,她年事已高時日不多,接班人早就是敏感的政治問題。以武則天之聰明過人和經驗豐富,當然知道酷吏不能完全沒有。

但,捉弄一下齷齪的告密者,是不礙事的。

事情發生在武周革命一年多以後。以彌勒自居的女皇為了表示虔心禮佛,下令禁止屠殺牲畜和捕撈魚蝦。一個名叫張德的小官卻因為喜得貴子,違禁殺羊宴請同僚。當時來俊臣之流還很猖獗,告密信便被赴宴的人送達禦前。而且為了表示證據確鑿,隨信附上的還有一塊羊肉。

張德當然想不到飯局會改變命運,第二天照例上朝。

女皇滿面慈祥:朕聞愛卿生了兒子,恭喜呀!

張德出列拜謝。

女皇突然變色:羊肉從哪裏來的?

張德魂飛魄散,伏地磕頭如搗蒜。

女皇語氣又變:朕禁殺生,但紅白喜事可以例外。只不過愛卿以後請客,最好先看清楚了人。說完,將密信交給群臣傳閱,所有人都恨不得朝那告密者臉上吐口水。[39]

這一耳光打得大快人心,也充分表現了女皇陛下的政治智慧。沒錯,她需要改善自己的形象,也需要多少改變一下社會風氣。告密畢竟不是光彩的事,更不值得提倡。王朝的長治久安是絕不能靠這種下流勾當來維持的。

但,正如戰爭只能靠戰爭來消滅,出賣也只能由出賣來遏制。這就是武則天要拋出告密者的原因。更何況,只要從政治鬥爭中超脫出來,她的好惡跟我們一樣正常。

那些正派的大臣,就更是如此。

女皇扶持佛教,一時朝野釋法鼎盛。武則天下令在神都洛陽修建了與明堂相鄰的禮佛塔,命名為“天堂”,並以供養人的身份資助龍門石窟的開鑿。有說法稱龍門最著名的盧舍那大佛即是以武則天面相為原型而制。

比如劉仁軌。

就在臨朝太後武則天舉起屠刀披荊斬棘時,四朝元老劉仁軌也在幫忙清場,只不過清理的是另外一種人。裴炎被捕之後,某官員從洛陽出使長安。鎮守京城的劉仁軌向他問起案情,此人竟落井下石說:下官早就看出裴炎異常。

劉仁軌卻不動聲色。他追問道:真的看出來了?

那人說:當然。

於是劉仁軌說:仁軌有奏折,煩請即便帶交太後。

這家夥興高采烈就接受了任務。太後打開奏折,裏面卻只有一句話:捎信之人明知裴炎謀反而不舉報。太後看完二話不說,立即下令將這小人拉出去殺了。[40]

另一個名叫王慶之的也成為犧牲品。武則天稱帝的一年之後,這家夥受人指使糾集數百號人到宮門集體上書,奏請廢掉已由皇帝變成皇嗣的李旦,另立他人,以為也能像率眾請願的傅遊藝一樣升官發財。可惜這蠢貨不長腦子,忘記傅遊藝不久前剛剛死在獄中。結果女皇被他弄得心煩,下令鳳閣侍郎(中書省副長官)李昭德教訓教訓。[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