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哪個社會好 墨家社會主義

墨子主張的合理社會,是勞動者的天堂。

跟大多數社會主義者一樣,墨子高度肯定勞動的價值和意義。墨子說,動物是不必男耕女織的,因為羽毛就是衣服,蹄爪就是鞋子,水草就是糧食。人,卻是“賴其力者生,不賴其力者不生”,不勞動則不得食。[6]

勞動,是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

根據這一點,社會財富的分配原則,當然應該是出力的得,不出力的不得,多出力的多得,少出力的少得。然而實際情況,卻是占有社會資源和財富最多的,往往出力最少甚至完全不出力,叫“不與其勞獲其實,已非其有所取之”。[7]

墨子把這種現象稱為“無故富貴”。[8]

這很不合理,非改革不可。

墨子的方案,是改革分配制度和人事制度,做到自食其力,按勞分配,各盡所能,機會均等。

首先,每個人都要勞動,都要做貢獻。勞動包括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貢獻則有分工不同,叫“分事”,比如君王搞政治,士人當助理,農民種莊稼,婦人做紡織。這些都是勞動,也都有理由有資格按照貢獻大小得到相應的報酬。這就是自食其力,按勞分配。[9]

其次,既然按勞取酬,那麽,為了體現公平,社會也應該保證所有人都“各從事其所能”,讓每個人的才能都得到充分的發揮。這就是各盡所能。[10]

第三,既然是各盡所能按勞分配,那麽,社會的管理,就應該是“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即便地位卑賤如農民、工人、商販,只要有能力,也應該“高予之爵,重予之祿,任之以事,斷予之令”。相反,即便是王公大人的骨肉之親,沒有能力也不能做官。總之,尊卑貴賤,都必須根據能力、表現和貢獻進行調整,做到“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這就是機會均等。[11]

毫無疑問,這樣的社會理想在兩千多年前提出,堪稱振聾發聵,不能不讓人驚嘆。因此,此說一出,便立即風靡天下,成為孔子之後與楊朱齊名的兩大顯學之一(楊朱的學說詳見本書第三章)。

然而好景不長。風行一時的墨家思想,很快就銷聲匿跡,墨子本人也被遺忘。司馬遷的《史記》中,墨子的生平甚至只有寥寥二十四個字。

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為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12]

楊朱更慘,一個字都沒有。

這不能簡單歸結為獨尊儒術所使然。事實上漢武帝之後,歷代統治者都是兼用儒法,道家思想則一直為文人士大夫所青睞,因此不但有“外儒內法”,而且有“儒道互補”。唐代以後,更形成儒道釋“三教合流”。只有墨家思想萬劫不復,被迫成為“地下黨”。

這又是為什麽?

因為墨子的主義和踐行都有問題。

首先是沒有依據。儒家的主張是有依據的。西周建立的禮樂制度,就是歷史依據;人皆有之的親親之愛,就是人性依據。墨子的主張,卻是憑空想象出來的,既無依據,也沒有辦法。他的一整套改革方案,說起來振振有詞,聽起來頭頭是道,做起來卻沒有一件能成功,沒有一件能推廣,也沒有一件能持久。

當然不可能成功,因為做一個“墨家社會主義者”太苦太累太難:穿粗布衣服,著草鞋木屐,整天幹活不休息,弄得小腿上沒有粗毛,腿肚子上沒有細毛,非如此不能叫“禹道”,不能算“墨者”。[13]

這實在讓人望而卻步。

沒錯,墨子主張公平正義,這是我們要的;主張人類幸福,也是我們要的。但他主張的公平正義,卻要靠吃苦耐勞、赴湯蹈火去實現;他許諾的人類幸福,對大多數人來說卻是苦哈哈的。也許,在墨子看來,只要大家平等地過苦日子,就是幸福。如果像他這樣,領導人帶頭過苦日子,蕓蕓眾生就更應該歡欣鼓舞,感恩戴德。

可惜他想錯了。人民群眾的願望,是既要平等,也要過好日子。人人破衣爛衫,餐餐粗茶淡飯,天天勞動不止,還不準有娛樂活動,這樣的日子恐怕沒人想過。[14]

難怪莊子學派會說墨家“反天下之心”了。反天下之心,就是違背人之常情常理。故,“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強制推行,則“天下不堪”。就算墨子自己能實行,奈天下何![15]

那麽,莊子他們又是什麽主張?

[6]見《墨子·非樂上》。

[7]見《墨子·天志下》。

[8]見《墨子·尚賢下》。

[9]見《墨子·非樂上》。

[10]見《墨子·節用中》。

[11]見《墨子·尚賢上》。

[12]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

[13]見《莊子·天下》。《墨子·備梯》中也說,墨子的大弟子禽滑釐,追隨老師三年,手上腳上都起了老繭,臉黑得像煤炭,做牛做馬服侍先生,什麽問題都不敢問。最後就連墨子自己都看不下去,備酒設宴請他吃飯,禽滑釐這才說自己想學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