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存之道 兵道與兵法

的確,老子像孫子。

孫子就是孫武,《孫子兵法》的作者。據說,他當過吳王闔閭的軍事顧問、教官和將領,年代比《老子》一書的作者早,所以說老子像孫子,而非孫子像老子。

老和孫,都喜歡水。孫子就說——

兵形象水。

這裏說的兵,就是用兵作戰;形,則是戰略戰術、方式方法。所以,兵形就是形兵,即指揮戰鬥;象則是象形,即模擬和仿效。所謂“兵形象水”,也就是用兵之道和形兵之法,要向水學習。

學習也容易。比方說,水“避高而趨下”,兵就要“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就要“因敵而制勝”。水並不一定非得怎麽流,仗也不一定非得怎麽打。這就叫“兵無常勢,水無常形”。

因此孫子認為,戰爭的最高境界,就該像行雲流水,順其自然又變幻莫測。只要能牽著敵人的鼻子走,就是用兵如神(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

於是孫子又說——

形兵之極,至於無形。[11]

呵呵,他也崇尚無。

但,“上善若水”跟“兵形象水”,一樣嗎?

不一樣。

表面上看,老和孫都主張“水往低處流”。然而老子的“為之下”,是真的低姿態,甚至當真與世無爭。孫子的意思,卻是專挑敵人虛弱的地方下手。就像水,哪兒低,哪兒有空隙,就往哪兒去。

那麽,空隙在哪兒?

孫子列了五條。

第一條叫“必死可殺”,就是還沒開戰,先想犧牲,這樣的人不難讓他去死。第二叫“必生可虜”,就是還沒殺敵,先想活命。這樣的人,一抓一個準。第三叫“忿速可侮”,就是但凡性急、暴躁、易怒的人,都可以戲弄。第四叫“廉潔可辱”,就是對那些愛惜羽毛看重名譽的人,可以用羞辱的辦法讓他中計。第五叫“愛民可煩”,就是可以利用對方的心軟,進行騷擾和要挾。[12]

類似的話,老子也說過。

只不過,是反過來說的。

老子說,真正善於當兵的,不英武;善於作戰的,不憤怒;善於勝敵的,不跟敵人正面交鋒。這就叫“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13]

為什麽要不武、不怒、不與?

如果按照孫子的思路,當然是不給敵人可乘之機。孫子有句名言,叫“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也就是說,敗不敗,在自己。勝不勝,在敵人。自己不犯錯誤,就不會失敗。敵人不犯錯誤,我方也不可能勝利。勝與敗,不看誰有本事,全看誰犯錯誤。[14]

這就不能武,不能怒,不能與。因為武,則“必死可殺”;怒,則“忿速可侮”;與,則“廉潔可辱”。如此這般不知克制,豈非把勝利送給敵人,失敗留給自己?

如果孫子來做解釋,理應如此。

據程國政《孫子兵法知識地圖》繪制。

老子也是這意思嗎?

不是。

在老子看來,問題的關鍵不在謀略,也不在策略,甚至不在戰略,而在如何看待戰爭,看待勇敢。戰爭當然需要勇敢。兩軍相敵勇者勝,也幾乎是常識。然而老子卻告訴我們,世界上有兩種勇敢,一種叫“勇於敢”,一種叫“勇於不敢”。老子說——

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15]

這段話,很容易被理解為活命哲學:膽敢沖上去的就死,不敢沖上去的就活。但如果本意如此,則原文就應該是“敢則殺,不敢則活”。那麽,老子為什麽還要在這兩句話的前面,加上“勇於”二字呢?

因為真正的勇敢,不是“敢做”,而是“敢不”。敢做固然了不起,敢不卻更需要勇氣。事實上,不敢不過本能,敢不才是境界。顯然,勇於不敢,才是最大的勇敢。用蘇東坡的話說,就叫“大勇若怯”。[16]

這就不是兵法,而是兵道了。

所以,老子懂兵而不用兵。他的觀點很明確:兵乃“不祥之器”,只能“不得已而用之”。[17]

因此,天下有道,戰馬都會用來耕田,叫“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則懷孕的母馬都會被征用,小馬駒都會生在疆場上,叫“戎馬生於郊”。[18]

也因此,以正道輔佐君主的,決不窮兵黷武,決不爭強好勝,決不以武力爭霸於天下。[19]

這就不但是兵道,而且是王道了。

王道,就是王者之道,也是王者之師的兵道。其核心則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即慈愛,儉即節制;不敢為天下先,則其實就是“不打第一槍”。[20]

或者用老子的話說,就是我不敢主動進攻,只敢被動防守;不敢前進一寸,只敢後退一尺。[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