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造新文明 沼澤地

北方的問題在民族,南方的問題在階級。

階級鬥爭是南朝政治的主旋律。宋文帝劉義隆即位後一年多,就誅殺了把自己推上帝位的徐羨之和傅亮(請參見本書第三章),便正是鬥爭的表現:慫恿劉義隆殺掉這兩個人的都是名門望族,徐羨之和傅亮卻是庶族寒門。

這很不尋常。

前面說過,作為門閥政治的掘墓人,宋武帝劉裕依靠的主要是皇族和庶族。後者掌握朝政,前者則掌握軍權和政區。此後,寒門掌機要,外藩托宗室,便成為南朝的基本國策。這固然因為宋、齊、梁、陳的開國之君都出身寒門庶族,也因為士族已經腐朽沒落,不堪重任了。[26]

那麽,劉義隆為什麽要殺徐羨之和傅亮?

也許是因為恐懼。

事實上,當徐羨之和傅亮迎奉劉義隆入京為帝時,義隆的許多部將都表示擔憂和疑慮,只有出身名門的一些人力主成行。他們的說法是:徐羨之中才寒士,傅亮布衣諸生,這樣的泥鰍根本就翻不起大浪,何足為懼?[27]

劉義隆卻很清楚,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寒門也未必就是省油的燈。作為顧命大臣,徐羨之和傅亮既然膽敢謀殺皇上和王爺,又豈能保證他們不會再起圖謀?這些靠著僥幸和投機進入上層的小人,根本就沒有道德底線。因此劉義隆坐穩江山之後,那兩個家夥便必須人頭落地。

南朝的階級鬥爭,也血淋淋地拉開了帷幕。

血案的背後是深刻的歷史背景和糾結,那就是士族地主與庶族地主兩個階級的權力和路線之爭。這種鬥爭表現為皇族與士族、庶族的三角戀愛,也表現為他們的三國演義,因此波詭雲譎,卻又並無道理。因為按照商鞅變法和秦並天下的邏輯,帝國根本就不該有階級。

的確,作為地主階級與領主階級鬥爭的產物,帝國的意志原本是要消滅階級的。在這種新的制度下,原來的封建貴族沒有了。皇族以外的所有人無論貴賤賢愚,統統成為帝國的編戶齊民,包括後來當了皇帝的劉邦。

編戶齊民,就是編入戶籍,一律平等的意思。

當然,是在皇權面前人人平等。

這是一場深刻的政治和社會革命。有此革命,天下才能真正歸於一統。於是有劉邦的誅滅功臣,晁錯的削藩之策,武帝的推恩之法(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七卷《秦並天下》、第八卷《漢武的帝國》)。究其所以,就是不允許在皇帝與平民之間,再有一個階級或階層。

士族卻把這個制度破壞了。

首先,他們有做官特權。其次,他們有免稅特權。更嚴重的是,根據兩晉政府頒布的占田令和占客令,他們合法地占有一定規模的土地和一定數量的佃客。佃客則不自立戶籍,也不負擔國家課稅,完全是豪門的依附人。[28]

佃客之外還有部曲,也就是家丁和莊客。他們平時種田、戰時打仗,實際上是世家大族的私人武裝。從東漢末年起,部曲就作為親兵跟隨主人南征北戰,往往在關鍵時刻起著重要作用。而且由於歷屆政府對部曲的數量從無限制,招募部曲就成了土豪們擴軍備戰的重要手段。[29]

此外還有食客和門生。他們是出身卑微的士人,依靠攀龍附鳳在豪門那裏分一杯羹。由於士族壟斷了仕途,這些人是有利可圖的,比如主人做刺史,他們做縣令。因此食客和門生雖然地位比幕僚低,情誼卻更親近。[30]

佃客、部曲、食客、門生,就是依附人。

世家大族與依附人之間,是君臣關系。就連某些地方官自己招聘的僚屬,雖然不是依附人,也視長官為君,終身追隨不離不棄,只知有家不知有國,跟春秋時期的家臣與大夫一樣(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四卷《青春志》)。[31]

也就是說,漢末魏晉儼然退回到秦漢以前,國家無封建之名而有封建之實,士族無諸侯之名而有諸侯之實,難怪日本學術界有“六朝貴族政治”一說。[32]

實際上,士族雖然沒有世襲的爵位和封地,因此並非真正的貴族,派頭卻絕不亞於春秋的大夫。表現之一,就是與寒門庶族嚴格劃清界限。士族如與寒門通婚,便會成為駭人聽聞的事情;寒門若想與士族同坐,即便有皇帝的旨意也不能如願,因為士族根本就羞與為伍。

這實在是沒有道理。

無理是顯然的。且不說士族與庶族同為帝國子民,就算有士農工商之別,世族與寒門也都是士人,難道也要分高低?然而讓人大跌眼鏡的是,不但士庶有如天壤,士族內部也有貴賤之分。比如,說洛陽話的北方士族就高於說吳語的南方士族,南下的北方士族又要分先來後到。

於是,階級和等級被人為地制造了出來。而且,正如北方之有五胡,南方的社會階層也變成了五個:世家大族、寒門庶族、編戶齊民、依附人、奴隸。[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