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造新文明 沼澤地(第2/2頁)

這是一種怪異的結構。

怪異是肯定的。士族和庶族原本都是地主,卻變成兩個階級;佃客和部曲原本都是編戶,卻變成依附人;率土之濱原本莫非王臣,豪門大族卻自成體系逍遙法外。這樣怪異的現象,也只有在那亂世才會成為現實。

結構的怪異只能造成心理的變態和社會的畸形,何況這種毫無道理的森嚴等級和階級壁壘,已經嚴重威脅到政權穩定和國家安全。統治集團內部既不能精誠團結,士族憑借種種特權和眾多依附,也足以與皇室分庭抗禮。長此以往,豈非國將不國?是如可忍,又有孰不可忍?

東晉政權卻只能忍氣吞聲。因為司馬睿在建康建立流亡政府時,所有的資源都在士族手裏,自己只是徒有其名的光杆司令。因此他和他的後繼者別無選擇,只好讓出實權和實惠,甚至尊嚴和體面,與世家大族共治天下。

可惜就連這都是一廂情願。

實際上,士族對於皇室的態度,是只共治不共存。在他們看來,家族的門第聲望遠比國家政權重要,因此,可以為了保全家門而擁護中央,卻絕不會為了服從中央而犧牲門第。為此,即便放棄中央或改換門庭甚至賣身投靠,也在所不惜。要知道,當時無論南北胡漢,都承認門閥制度和士族特權。既然如此,誰當皇帝又有什麽關系?[34]

這樣的士族,簡直就是帝國的癌細胞。

不過治療的方案卻讓統治者為難。篡晉的桓玄,建宋的劉裕,都主張動手術;後來的宋文帝和梁武帝,則似乎傾向於保守療法。事實上,正是由於劉義隆和蕭衍在起用寒門的同時也善待士族,這才各自有了數十年的太平。

然而,早在南朝之前,東晉就病入膏肓。因此,宋文帝的元嘉之治也好,梁武帝的天監之治也罷,都不過回光返照,之後則是更加不可救藥的墮落。梁亡前,國土面積已經最小,社會風氣已經最壞,世家子弟已經最不中用。侯景殺進來時,他們毫無還手之力和自救之方,只能抱著玉器餓著肚子,穿得漂漂亮亮地坐在家裏等死。

梁武帝也最可悲。他並非不努力,卻無論怎樣都事與願違:善待宗室卻眾叛親離,調和士庶卻勢同水火,以德治國卻道德淪喪,建立信仰卻失魂落魄。他就像陷入了沼澤,越是掙紮,滅頂之災就來得越快。只不過這沼澤不是他個人的,而是整個時代、民族和社會的。

那麽,我們能夠走出這片沼澤地嗎?

如果能,出路又在哪裏?

[26]把劉裕稱為“門閥政治的掘墓人”,是田余慶先生的觀點,見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

[27]見《南史·王華傳》、《資治通鑒》卷一百二十。

[28]頒布占田令,是在西晉太康元年(280),見樊樹志《國史概要》;頒布占客令,是在東晉大興四年(321),見翦伯贊《中國史綱要》。

[29]如《三國志·鄧艾傳》即稱:“吳名宗大族,皆有部曲,阻兵仗勢。”《衛颎傳》則稱:“諸將各競招懷,以為部曲。”又請參看翦伯贊《中國史綱要》。

[30]請參看範文瀾《中國通史》。

[31]漢代地方官與僚屬之關系有如君臣,見錢穆《國史大綱》。

[32]請參看(日)川本芳昭《中華的崩潰與擴大·魏晉南北朝》及閻步克為該書所寫推薦序。

[33]史學家一般認為,南北朝社會階層是四個。如傅樂成《中國通史》稱四個階層為世族、平民、部曲、奴隸,鄒紀萬《中國通史:魏晉南北朝史》稱四個階層為士人、編戶齊民、依附人、奴婢。但這樣的說法均無法體現出士庶之別,因此本書持五階層說。

[34]請參看錢穆《國史大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