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唐詩精神 知向誰邊

分界點仍是安史之亂。

安史之亂以後的大唐似乎換了一個樣,不但皇帝不再是李世民和武則天那樣的,就連服飾也煥然一新:衣服由緊身窄袖變成長袍寬袖,眉毛則由又細又長變成又短又粗。難怪白居易這樣描述老宮女的過時落伍: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52]

社會上也是另一番景象。實際上德宗以後,上層風氣日趨奢華,淺斟低唱和車馬宴遊成為新的時尚。英勇豪邁的慷慨悲歌不大有了,青春年少的直樸氣質不大有了,沖破傳統的反叛氛圍也不大有了,士大夫們更多地是癡迷於書法、圖畫、圍棋、占蔔,以及各種膾不厭細的精美飲食。[53]

這可真是恍如隔世。

◎唐代前後期服飾對比圖

盛唐時期,敦煌第151窟北耳洞龕女像。少女頭梳雙髻,著圓領長袍,選自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

盛唐時期,陜西西安南郊出土韋頊墓石槨裝飾畫。圖中少婦頭戴胡帽,身著領袖窄小的翻領胡服,這是天寶年間流行的婦女時裝樣式。

晚唐時期,選自周昉《簪花仕女圖》。圖中女子梳高髻,上插牡丹花,身穿大袖紗衫,披錦繡羅帔,下著長裙。

晚唐時期,敦煌壁畫第196窟。選自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

變化與兩件事情有關,這就是科舉制和兩稅法。後者簡單地說,就是以田畝為單位確定地稅,以貧富(戶等)為標準確定戶稅,以貨幣替代谷米和絹帛進行繳納,每年不晚於六月和十一月起征,其他苛捐雜稅全免。由於有地稅和戶稅兩種,又是夏秋兩季征收,所以叫“兩稅法”。[54]

平心而論,兩稅法的意義是積極的,因為賦稅的征收由按人口計算變成了按資產計算。戶稅固然是大戶多納,小戶少交,地稅也是地多的稅多,地少的稅少。這就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廣大貧苦人民的負擔,有利於解放生產力,也促進了當時社會經濟的恢復和發展。[55]

可惜在王朝時代,立法者的善意往往是一廂情願,中晚唐皇帝的詔令更未必能真正實行。貞元三年(787),全國大豐收,物價低到每鬥米一百五十錢,粟八十。為了防止米賤傷農,帝國下令以平價收購糧食。這當然是中央政府的惠民政策,結果卻是農民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德宗皇帝得知這一情況完全是意外。十二月某日,他外出打獵路過一家農舍,便信步走了進去。也許,他是想順便做一次調研。當然,更可能是想聽到歌功頌德。

農戶叫趙光奇。

唐德宗問:怎麽樣?老百姓都很幸福吧?

趙光奇答:不幸福。

德宗奇怪:豐衣足食,為什麽不幸福?

趙光奇說:因為政府不講誠信。說是地稅和戶稅之外不取分文,其實額外收的比兩稅還多。後來又說什麽平價收購糧食,實際上是只拿糧食不給錢,還要我們運到老遠,害得我們幾乎破產。我等愁苦如此,哪有幸福?

德宗嘆息,下令補償趙光奇。

農民趙光奇確實光奇,皇帝唐德宗卻其實不德。趙光奇說得非常清楚:朝廷體恤民眾的所有詔令,到了地方上從來就是畫餅和空文。德宗不解決這個根本問題,只是補償趙光奇一家,又有什麽意義?難怪司馬光很不以為然。[56]

但,實行兩稅法以後,帝國變得安定富庶,官員也變得闊綽起來,則是事實。更重要的是,由於唐代科舉之盛始於高宗之時,成於玄宗之代,極於德宗之世,所以創造了兩稅法的德宗朝,便成為歷史的一個分界點——此後的中華帝國將是庶族地主階級的政治舞台。[57]

沒錯,科舉制和兩稅法,都是有利於他們的。

新階級要有新文化。於是有了韓愈、柳宗元代表的古文運動,白居易的新樂府,以及唐傳奇。傳奇就是小說。小說原本不入流,唐傳奇的作者卻是大家,比如創作《枕中記》的是史官,創作《李娃傳》的是詩人,元代戲曲《西廂記》前身《鶯鶯傳》的作者更是大名鼎鼎的元稹。[58]

實際上傳奇與唐詩不但並行不悖,而且相輔相成。白居易寫了《長恨歌》,陳鴻就寫《長恨歌傳》;白行簡寫了《李娃傳》,元稹就寫《李娃行》。歷來被看作高雅藝術的詩與通俗文學傳奇,竟然毫無障礙地“同流合汙”。

這是中晚唐的時代精神。

的確,由於越來越多的庶族地主知識分子通過科舉走上仕途,並逐漸成為官僚隊伍的主流,文學藝術的平民化已是大勢所趨。事實上,正如歐洲的文藝復興指向未來,古文運動也是借復古之名,行創新之實。韓愈和柳宗元們反對四六駢文,則其實是要顛覆門閥士族的意識形態和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