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箭在弦上 短命的改革

北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三月二十六日,一幅反映社情民意、描繪民間疾苦的畫卷送達禦前,圖中的景象觸目驚心慘不忍睹:開封城外塵土飛揚的道路上,流亡的難民扶老攜幼蜂擁而至,個個面有菜色體無完衣。他們賣兒賣女典當老婆,也只能換來一些麩皮和粗糧勉強糊口,沒有家人可賣的便去吃樹皮草根,餓死在城下只是遲早的事。

這跟《清明上河圖》可完全兩樣。

獻圖的是一位小官,名叫鄭俠,職務是安上門監,也就是為皇帝看大門的。鄭俠在奏折中說,這些都是他每天在城樓上親眼所見,畫出來的還不到百分之一。帝輦之下,慘狀尚且如此;千裏之外,真不知是什麽樣子!

神宗皇帝潸然淚下。[1]

其實皇帝對此應該早有思想準備。因為從上一年的七月開始,許多地方就沒能出現有效的降雨,全國性的旱情竟然延續八個月之久。對於農業帝國,這無異於沉重打擊。何況按照西漢董仲舒天人感應的觀點,自然災害是統治者不修德政的結果,也是上天的警示和譴責,必須有人負責。

輿論的矛頭迅速指向王安石。

王安石是在熙寧二年(1069)二月,開始厲行史稱“熙寧變法”之改革的,到鄭俠獻圖時已經五年。五年來,反對的聲音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此刻更是一浪高過一浪。道理也很簡單:旱情的嚴重即便不是由於王安石的倒行逆施惹怒了老天爺——這當然並不可能,那麽顯而易見,他的變法無疑加重了災情,也使人民群眾的生產自救沒了希望。

鄭俠就是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指出,百姓早就家無隔夜之糧,為什麽還要戴著枷鎖去砍自己的桑樹,拆自己的房子?就因為要償還王安石逼他們借的國債,繳納王安石新設的稅費,而原本應該用來救濟災民和平抑物價的專項基金,卻被王安石挪作他用,為政府斂財了(詳見後文)。

如此新法,豈非天災之外的人禍?

因此鄭俠毅然提出:懇請陛下罷禍國殃民之法,延萬姓垂死之命。如果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之內還不下雨,請將臣在宣德門外斬首示眾,以正欺君罔上之罪。[2]

皇帝被這個不怕死的福建福清人打動了。上朝時,他將這份奏折和這張圖交給宰輔們看,還問了王安石一句話:這個名叫鄭俠的人,愛卿你認識嗎?

王安石答:是臣的學生。[3]

神宗馬上明白:他們兩人應該沒有私仇。

當然沒有。實際上王安石不僅是鄭俠的老師,還是他的恩人。鄭俠雖然也是進士出身,把他引進官場一手栽培放手重用的卻是王安石。而且,鄭俠地位太低,根本沒有資格直接向皇帝上書,奏折和圖也被宮廷退回。鄭俠無奈,只好到城外的官差站,謊稱是絕密急情,這才快遞到禦前。[4]

顯然,這是違法的。鄭俠也在奏折中說,即便事實證明他的意見正確,仍然請求處分。也就是說,鄭俠反對王安石變法,沒有個人恩怨,沒有利益驅動,反倒還要擔風險。[5]

那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也許因為觀念相左,也許因為地位不同。畢竟,王安石是宰相,高居廟堂,考慮的是宏觀調控;鄭俠是門監,深入基層,面對的是平民百姓。按照新法,民眾進行任何交易都要納稅。征收這些稅費,也是門監的工作之一。鄭俠卻無法接受也無法執行。要知道,此時是荒年。難道那些可憐無告的難民賣兒賣女,也要繳納營業稅和所得稅?[6]

鄭俠忍無可忍。

忍無可忍的還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

兩宮皇太後也都是反對變法,反對王安石的,只是她們的意見神宗皇帝根本聽不進去。有一次,神宗帶著弟弟岐王趙顥陪同太後去看太皇太後,太皇太後舊話重提:民間怨聲載道,紛紛反映苦於新法,是不是該停止實行?

神宗皇帝說:新法是為了利民,不是苦民。

太皇太後說:那麽,是不是可以換掉王安石呢?他是很有才學,但是人緣太差。即便為了保全他,也最好讓他暫時離開相位,過個一年半載再召回來,豈不是更好?

神宗皇帝說:挺身為國的,只有王安石。

岐王趙顥說:皇祖母的話有道理,請陛下考慮。

神宗皇帝卻突然失態,歇斯底裏地說:什麽意思?難道朕把天下搞壞了嗎?要不這皇帝你來做?

岐王趙顥當場嚇哭。他流著眼淚說:至於嗎?

親親熱熱一家人不歡而散。等到皇帝再次見到太皇太後和皇太後時,兩宮的態度變得很明朗:王安石亂天下!盡管沒有證據顯示,這件事是發生在鄭俠獻圖的當晚。[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