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乾坤逆轉 帝王心思

王安石最後一次在朝堂上見到宋神宗是哪一天,已無從稽考。那天的氣氛看起來跟往常沒什麽兩樣,王安石便談起對呂嘉問的安排。當時,呂嘉問已經回到京師,參與了王雱他們與呂惠卿的鬥爭,但沒有被追究。於是,王安石便建議任命此人為集賢院學士,皇帝的答復則是放放再說。[33]

結果,一放就是半個月。

因此這天上朝,王安石便舊話重提。皇帝陛下卻仍然不肯表態,只是回過頭去發呆。所有人都不敢說話,神宗卻又轉過臉來問:聽說相公想辭職,已經很久了?

王安石猝不及防,低頭答道:是。

又說:陛下堅留,不敢馬上就走。

大殿中安靜得能聽見心跳。

皇帝不再說什麽,王安石也很快便離開相位。[34]

此事未被正史采信,因此真偽莫辨。照理說,似乎不該有這樣難堪的場面。畢竟,太祖皇帝留下的祖宗家法,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因此從太宗到神宗,北宋歷任皇帝對朝中大臣都禮遇有加,政治文明的程度遠遠高於明清兩代。孔子主張的“君使臣以禮”,在宋代應該說得到了實行。[35]

事實上,王安石離職以後的待遇並不低。他在罷相一年多之後的元豐元年(1078)正月被封為舒國公,又過了一年多,改封荊國公,從此人稱“王荊公”。甚至到他病故時,雖然掌權的已是反對派,也仍然被追贈了太傅的頭銜。

宋,是彬彬有禮的。至少,這時還是。

然而客氣禮貌並不等於滿心歡喜,宋神宗對王安石恐怕也早有不滿。責任當然在王安石。眾所周知,此人素有“拗相公”稱號,一根筋認死理,只論事不看人,在皇帝面前也倔頭倔腦,說起話來胡同裏趕豬直來直去,跟他自己的穿衣戴帽一樣不修邊幅,常常弄得皇帝和同僚下不了台。

這樣的案例不勝枚舉。比如熙寧五年到七年討論市易法和免役法,就是皇帝或他人問一句說一句,王安石就頂一句駁一句,簡直問都問不得。說到激動時,不是指控同僚結黨營私破壞改革,便是批評神宗不識好歹不明是非。[36]

如此作風,誰受得了?

所以,神宗第一次罷免王安石,固然有前面說過的種種原因,恐怕也未嘗沒有這樣的考慮:安石呀安石,回到江寧冷靜冷靜,改改你那臭脾氣吧!改了,朕還用你。

可惜,王安石就是不改。

其實復出之後的王安石也非麻木不仁。據說他曾經對親近的人說:現在聖上對我,只從得五分時也得也。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還是依然故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甚至想鬧情緒就鬧情緒,想請病假就請病假。[37]

這在王安石,或許既是出於對主義的堅持,也是出於對神宗的信任。他曾在復出之後兩三個月時說:臣之所以敢於直言,只因為陛下能夠容忍臣下犯顏諫爭。否則,安石就算有十個膽子,又豈敢忘記明哲保身的古訓?不過,陛下修身立德雖然堪比堯舜,是非分明卻不如唐太宗。如果敢直言的不能賞,出問題的不能罰,豈能要求大家都說真話?

聽完這話,宋神宗也笑了。他說:台官只有挨罵挨批和撤職查辦的份,何嘗有過獎賞?現在找個願意幹的都難。

王安石說:不知道唐太宗那會兒,是不是也這樣?[38]

這當然可以傳為美談。可惜好景不長,皇帝陛下的忍耐也有限。最讓他記憶深刻的,應該是熙寧八年十一月。當時宰相韓絳和副宰相呂惠卿都已離職,朝廷急需人手,王安石卻又請病假了。神宗一天十七次派人探望,也不管用。

皇帝只好問個究竟。

王安石的回答,是要狠狠整治那些反對新法的人。

神宗很為難。他說:據反映,民間也叫苦。

王安石說:冬天刮寒風,夏天下暴雨,老百姓不也叫苦連天嗎?有什麽了不起,值得大驚小怪?

神宗說:就不能沒有寒風和暴雨嗎?

王安石不高興,繼續生病。

這一次,神宗又遷就了王安石,只要是他推薦的人都予以重用,王安石的權勢也達到了頂峰。但,這並不等於皇帝心中就沒有陰影,沒有想法,沒有疙瘩。[39]

是啊,這大宋的江山,究竟是誰的?

宋神宗心裏翻江倒海,呂惠卿也來火上澆油。熙寧九年六月,被王雱等人逼得跟王安石徹底翻臉的呂惠卿,在奏折中說了這樣的話:請陛下想想,陛下平時是以什麽人的待遇對待王安石,王安石又是以何等人自許的?三綱五常、君臣大義和政治規矩,難道可以由於他一個人而廢掉嗎?[40]

皇帝很可能心頭一緊。

我們不知道,皇帝此刻是否想到了熙寧五年七月。那時有個名叫郭逢原的小官突發奇想上書朝廷,請求將宋神宗與王安石的禮儀由君臣改為師生,還提出取消樞密院,把權力集中到中書省,以便王安石大權獨攬,令行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