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實的分離

我們把鄉土社會看成一個靜止的社會不過是為了方便,尤其在和現代社會相比較時,靜止是鄉土社會的特點,但是事實上完全靜止的社會是不存在的,鄉土社會不過比現代社會變得慢而已。說變得慢,主要的意思自是指變動的速率,但是不同的速率也引起了變動方式上的殊異。我在本文裏將討論鄉土社會速率很慢的變動中所形成的變動方式。

我在上面討論權力的性質時已提出三種方式:一是從社會沖突中所發生的橫暴權力;二是從社會合作中所發生的同意權力;三是從社會繼替中所發生的長老權力。現在我又想提出第四種權力,這種權力發生在激烈的社會變遷過程之中。社會繼替是指人物在固定的社會結構中的流動,社會變遷卻是指社會結構本身的變動。這兩種過程並不是沖突的,而是同時存在的,任何社會決不會有一天突然變出一個和舊有結構完全不同的樣式,所謂社會變遷,不論怎樣快,也是逐步的,所變的,在一個時候說,總是整個結構中的一小部分。因之從這兩種社會過程裏所發生出來的兩種權力也必然同時存在。但是它們的消長卻互相關聯。如果社會變動得慢,長老權力也就更有勢力,變得快,“父不父,子不子”的現象發生了,長老權力也隨著縮小。

社會結構自身並沒有要變動的需要。有些學者,好像我在上文所提到的那位Spengler,把社會結構(文化中的一主要部分)視作有類於有機體,和我們身體一般,有幼壯老衰等階段。我並不願意接受他們的看法,因為我認為社會結構,像文化的其他部分一般,是人造出來的,是用來從環境裏取得滿足生活需要的工具。社會結構的變動是人要它變的,要它變的原因是在它已不能答復人的需要。好比我們用筆寫字,筆和字都是工具,目的是在想用它們來把我們的意思傳達給別人。如果我們所要傳達的對象是英國人,中文和毛筆就不能是有效的工具了,我們得用別的工具——英文和打字機。

這樣說來社會變遷常是發生在舊有社會結構不能應付新環境的時候。新的環境發生了,人們最初遭遇到的是舊方法不能獲得有效的結果,生活上發生了困難。人們不會在沒有發覺舊方法不適用之前就把它放棄的。舊的生活方法有習慣的惰性,但是如果它已不能答復人們的需要,它終必會失去人們對它的信仰,守住一個沒有效力的工具是沒有意義的,會引起生活上的不便,甚至蒙受損失。另一方面,新的方法卻又不是現存的,必須有人發明,或是有人向別種文化去學習,輸入,還得經過試驗,才能被人接受,完成社會變遷的過程。在新舊交替之際,不免有一個惶惑、無所適從的時期,在這個時期,心理上充滿著緊張、猶豫和不安。這裏發生了“文化英雄”,他提得出辦法,有能力組織新的試驗,能獲得別人的信任。這種人可以支配跟從他的群眾,發生了一種權力。這種權力和橫暴權力並不相同,因為它並不建立在剝削關系之上的;和同意權力又不同,因為它並不是由社會所授權的;和長老權力更不同,因為它並不根據傳統的。它是時勢所造成的,無以名之,名之曰時勢權力。

這種時勢權力在初民社會中常可以看到。在荒原上,人們常常遭遇不平常的環境,他們需要有辦法的人才,那是英雄。在戰爭中,也是非常的局面,這類英雄也脫穎而出。現代社會又是一個變遷激烈的社會,這種權力也在擡頭了。最有意思的就是一個落後的國家要趕緊現代化的過程中,這種權力表示得也最清楚。我想我們可以從這角度去看蘇聯的權力性質。英美的學者把它歸入橫暴權力的一類裏,因為它形式上是獨裁的;但是從蘇聯人民的立場來看,這種獨裁和沙皇的獨裁卻不一樣,如果我們采用這個時勢權力的概念看去,比較容易了解它的本質了。

這種權力最不發達的是在安定的社會中。鄉土社會,當它的社會結構能答復人們生活的需要時,是一個最容易安定的社會,因之它也是個很少“領袖”和“英雄”的社會。所謂安定是相對的,指變得很慢。如果我單說“很慢”,這句話並不很明朗,一定要說出慢到什麽程度。其實孔子已回答過這問題,他的答案是“三年無改於父之道”。換一句話來說,社會變遷可以吸收在社會繼替之中的時候,我們可以稱這社會是安定的。

儒家所注重的“孝”道,其實是維持社會安定的手段,孝的解釋是“無違”,那就是承認長老權力。長老代表傳統,遵守傳統也就可以無違於父之教。但是傳統的代表是要死亡的,而且自己在時間過程中也會進入長老的地位。如果社會變遷的速率慢到可以和世代交替的速率相等,親子之間,或是兩代之間,不致發生沖突,傳統自身慢慢變,還是可以保持長老的領導權。這種社會也就不需要“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