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中國社會演變(第4/7頁)

西方現代國家,疆土僅如中國一省區,尚可憑君權統治。中國自秦以下,傳統政治,論位則君最高,論職則百官分治,論權則各有所掌,各自斟酌。如漢代之選舉,唐代以下之考試,皆有職司,其權不操於君。朝廷用人,則一依選舉考試之所得。故中國自秦以下之傳統政府,僅可稱之曰:“士人政府”,或可稱為“官僚政府”,官僚即由士人為之。而決非貴族軍人或商人政府。

又且皇帝與政府亦有別,不能即認皇室為政府。百官分職,皆有規定,不由君權,又烏得目此政府為君權專制之政府。君位在政府中為最高,自君以下,卿相百官皆出於士。在四民社會之上,而有士人政府之建立,使政府社會融成一體。而且選舉考試,錄取名額全國皆定量分配。戶口眾,賦稅重,則選舉考試之錄取名額亦隨而增。故政府官僚,率平均分配及於全國之各地區。惟在銓敘制度之升降黜陟中,偏遠地區,文化較低,人才稍次,較難得卿相高位。君位雖世襲,然儲君必與士人受同樣教育。正位為君,亦時擇群臣中學問才德勝者進講授業,則君亦士也。君臣上下之能沆瀣一氣,其端在此。故中西社會不同,政府亦不同。暫不論其高下得失,而雙方相異,則歷史具在,可以覆按。近人好據西方歷史來解釋中國,則宜其不相當。

近百年來,中國備受西方帝國主義資本主義之欺淩壓迫,思欲一變傳統,以效法乎彼。於是社會劇變,歷兩三千年來為社會領導中心之士階層,亦日趨沒落。至於最近,幾失存在。往日之士精神,已渺不復見。而工商企業之資本家,則尚未成熟,未能確然負起領導社會之責任。於是整個社會乃真如一盤散沙,不得不待政府之排布。而政府又高呼民主,民實無主,何能主政?抑且西方近代資本社會與其民主政府,亦經長時期之禪遞推進而有今日。其所成就,何可一蹴即幾。今日中國社會傳統架構已被毀。而其基礎,則兩三幹年來,深埋厚築,急切猶難挖掘凈盡。此下之中國社會,將成何態,非有高見卓識深謀遠慮之士,難窺其仿佛。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洵堪為今日之中國社會詠矣。

抑猶有進者。互觀中西雙方歷史,而論其政府與社會之比重,可謂中國政府乃以社會為基礎,西方政府則僅以社會為憑借。故中國政府自秦以下,實皆由社會士人組成,王室雖在政府體制中占高位,受尊崇,然決不得謂皇室即政府。外戚宦官預政,政府隨即崩潰,但社會傳統則賡續如舊。所以顧亭林有亡國亡天下之辨。自宋以下,蒙古、滿清兩度以異族入主,而中國社會傳統,則迄未有變。朝代興替,政府更叠,自秦以下屢有之。惟元、清兩代為大變,然仍必以中國社會為基礎。故依宋、明兩代言為亡國,而中國歷史傳統文化精神之建本於社會基層者,則固前後一貫,大本未搖,故可謂仍是中國傳統之天下。

以較西方歷史,希臘未有國,羅馬有國,然其國由政府建立,而非建立於社會。故羅馬帝國非即羅馬人之天下,帝國亡,仍若與羅馬人無關。歐洲現代國家興起,最先亦建立於政府。若果以社會建國,則至少葡、西不必分建兩國,比、荷、瑞典、挪威均然。而奧、匈則不得成一國。而且中古時期以下,全部西歐,同操拉丁語,同信耶穌教,亦盡可成立為一國。歐西社會,乃在同一天下中,而始終成為多國。

故中國歷史實可謂有社會有國家,其言盛衰興亡,盛衰乃指社會言,而興亡則指國家言。但亡後復有興,衰後復有盛。以觀西洋史,則實當可謂有社會無國家,故西洋史各地有盛衰而無興亡。如希臘至今仍是一希臘,羅馬至今仍是一羅馬,而其每一地則衰後不復盛。當前之現代國家,如葡、西、荷、比,以至英、法等,葡、西、荷、比已一衰不復盛,英、法恐亦將皆然。此乃西洋史與中國歷史相異一大要端,誠不可不知。

惟其如此,故近代西歐人,好言自由,力爭民主,而屢起革命。此乃對社會言,非可對國家言。而中國歷史則誠如近儒梁任公言,乃無革命。實可稱西方革命,乃限於社會性,非可謂是國家革命。至如中國古代史,堯、舜禪讓,湯、武革命,中國傳統之所謂革命,實屬國際性,而非社會性。依西方史言,則不啻一國對另一國之征伐,又何可言革命。

今再深一層言之,亦可謂西方文化,實僅停止在社會財貨生活一階段上,並未能進入更高層,如中國人所謂治國、平天下,大群集體人生中之政治道義階段上去。故近代西方民主政治,僅尚社會一時多數人意見,而並無超社會以上更高一層之規矩道義可言。以此較之中國文化傳統中之治平大道,其相互間之距離,實甚相遠,未可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