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人物

錢穆《國史新論》中國歷史人物

講文化定要講歷史,歷史是文化積累最具體的事實。歷史講人事,人事該以人為主,事為副。非有人生,何來人事?中國人一向看清楚這一點。西方人看法便和我們不同,似乎把事為主,人為副,倒過來了。因此,西方歷史多是紀事本末體,中國雖有此體,但非主要。中國史以列傳體為主,二十四史稱為正史,最難讀。一翻開,只見一個一個人,不易看見一件一件事。如讀《史記》,漢代開國,只見漢高祖、項王、張良、韓信、蕭何許多人,把事分在各人身上。《尚書》是古代的紀事本末體,此下要到宋代袁樞才有《通鑒紀事本末》,只便初學,進一步再讀編年史如《通鑒》,更進一步始讀正史列傳。今天我們一切學術教育都學西洋,因此學校講歷史,都重事,不重人。如講楚、漢戰爭,漢高祖怎樣打項羽?固然要講到人,但只以事為主。有一年,我在美國親同他們一位史學家辯論過這一問題,他說:“歷史固應以人為主,但此人若無事表現,如何跑上歷史?”我說:“此事難說,因其牽涉到中西雙方整個文化體系上面去。我且舉一個明顯的例,在中國有很多人沒有事表現而也寫進歷史,而且這類人決不在少數。”我們今天不論大學,乃至研究院,講史學,雖是分門別類,注意都在事上。如講政治制度,沒有一個絕對是與好的制度。制度總是要變,並無千古不變,亦無十全十美的制度。如講社會經濟,一切有關經濟的理論思想,及其事實,也都隨時而變。在壞制度下,有好人總好些。在好制度下,有壞人總不好些。思想要有事實表現,事背後要有人主持。如果沒有了人,制度、思想、理論都是空的,靠不住的。而所謂人之好壞,此一標準,則比較有定不易變。此刻把歷史分類講,政治史、社會史、經濟史、外交史、軍事史等,一切完備,卻不注重歷史裏面的人,至少是隔一層,成為是次要不是主要的。制度由人來,某些人起來了,才有此制度。思想亦由人即思想家來。所以我今天特別要講歷史上的人,最大希望,要我們都能變成歷史人物。要來維持歷史,復興歷史,創造歷史,都得要有人。

講到歷史人物,當然要講歷史。世運與人物總是相隨而來的。時代不同,人物也跟著不同。中國人一向看歷史總要變,故說世運。歷史時時在變,世運總是不能停留在一個狀態下。我們把歷史上一切時代大體分別,不外有兩種,不僅中外如此,古今如此,以後也如此。某種時代,我們稱之為治世,太平安定,慢慢地變成了盛世。某種時代由盛而衰,由衰而亂,變成為衰世與亂世。歷史千變萬化,不外這一個治亂盛衰。當我小孩子時,學校老師告訴我,中國歷史一治一亂,西方歷史,治了不再亂。我當時雖很年幼,聽了那位先生的話,覺得這是一個大問題。如何使中國歷史也能治了不再亂。但我後來讀了歷史,漸認為在西方,治了也會亂,盛了也還衰。我到今天短短七十多年生命,親眼看到西方社會之由盛而衰,由治而亂。歐洲自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一切大變。特別刺激我的,如英國。當時讀世界地理,所用地圖是英國制的,只要這地方由它統治,都畫上紅色。譬如香港一個島,也畫上一條紅線,一張世界地圖,到處都有紅顏色。英國被稱為是一個太陽不會掉下去的國家,全世界有英國國旗,太陽永遠照在他們的國旗上。可是今天呢?

我年齡慢慢大了,又聽人講,可惜我們生在這時代,是一個衰世亂世。即如對日抗戰到今天,到處奔跑流亡,今天可說是只在國家偏安局面內生活。若我們生在太平盛世不好嗎?但我們讀史,好像治世盛世歷史人物該是又多又好,否則怎樣會治會盛?衰世亂世,該是人物又少並壞,否則怎樣會衰會亂?而實際並不然。但也只能看中國史。西洋史專重事而忽略了人,打仗勝敗不同,國家強弱不同,只見了事,不見事背後之人。今天我們社會一般知識分子,慢慢接受西方影響,只論治亂強弱,卻把一般中心的主持人物也忽略了。若使我們把二十五史來作一統計,我能先告訴你們一結論。中國史上第一等大人物,多在亂世衰世。所謂大人物,他不僅在當世,還要在身後,對歷史有影響,有作用,這才是大人物。影響作用愈大,此一人物也就愈大。而所謂人物,起於衰世亂世的反而更多更大。起於盛世治世的反而更少,更差一點。這不奇怪嗎?實亦不奇怪。若使衰世亂世沒有人物,或人物不夠偉大,此下怎會又變成治世盛世?中國歷史之所以能一盛一衰,一治一亂,正因為在衰世亂世有人物,下邊才開創新歷史。由亂返治,由衰轉盛。若我們不注意人物,重事不重人,那麽天下衰了亂了,更沒有人了,此下便會沒辦法。希臘、羅馬之沒落便在此。此刻的英國、法國何時再復興,也是問題。今天輪到美國與蘇俄,成為世界上兩強。然而從歷史過程論,治下仍然定會有亂,盛後定然會仍有衰。即如美國,但論人物,如華盛頓、林肯這些人,似乎到今天便不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