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就在這兒生這兒長胡福貞口述

時 間:1997年12月10日

地 點:北京市海澱區藍靛廠火器營胡福貞家

訪談者:定宜莊

在場者:楊海英、關慧英(藍靛廠滿族文化站站長)

[訪談者按]清代八旗火器營有內、外之分,內火器營又分槍、炮兩營,位於城內東四牌樓,訓練則會於安定門外教場。外火器營建立於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開始時分散居住,訓練時再集中,後來為使八旗滿洲、蒙古弁兵“群聚環居,便於演習”,於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采納管理八旗火器營事務的蒙古都統色布騰巴勒珠爾的建議,將外火器營兵丁集中於安定門、德勝門外黃寺處,幾年後又在京郊藍靛廠修建外火器營營房,共建有官廨1024楹,官廳義學60間,炮甲連房6038間,又於營房西門外設大教場,命八旗滿洲蒙古弁兵攜眷移駐於此,使這裏成為京郊一處最集中、最典型的八旗兵營,交融著兵營與民居的雙重氣息。

北京內城旗人聚居的格局,早在清中葉就已開始打破,城內的軍事性質逐漸削弱,八旗間的界址相應消融,同一旗分、佐領的人們散居各地,嚴密的組織日益渙散,軍紀隨之廢弛。加上嬉戲奢靡之風日甚一日,驍勇善戰的傳統盡失。與之相比,倒是處於相對隔絕環境的外火器營官兵,更多也更持久地保持了八旗傳統的純樸舊習。滿族學者金啟孮在所著《北京郊區的滿族》注111中以自己的親歷親見為主,用大量篇幅描繪了當年藍靛廠外火器營八旗子弟的生活與風情。藍靛廠滿族聚居區的這一特點,使它成為北京市民族工作的一個重點,也頗為民族學家在考察、研究滿族歷史與社會生活時所關注。

民國以後,外火器營八旗官兵斷絕了生活來源,紛紛外逃謀生,日偽統治時期,兩旗營房又被拆除改建成兵營,城外大教場處也被改建為飛機場,如今該地的滿族住戶已不及當地居民的1/4,這些變遷,在胡女士的回憶中有生動具體的體現。

胡福貞女士是由北京市民委副主任趙書先生推薦給我的,藍靛廠滿族文化工作站站長關慧英女士陪同我進行了這次訪談。在此謹向二位深致謝忱。按關女士當年65歲,本人也是北京旗人,她在訪談過程中的幾次插話,已經放在注釋之中。

我持這篇口述稿請胡女士過目並簽字的時候,她很痛快地說:“好,人過留名,雁過留聲。”

2016年元月再記:1997年,當我著手這項口述訪談計劃的時候,外三營的格局尚存,十幾年光陰一晃而過,那個當年我曾一條街道一條街道走過的藍靛廠,如今一切都已不復得見。清廷在京城西北即今海澱區一帶建立外三營的本意,是讓旗兵避開京城的繁華喧囂而專心致志於練武,但如今這一帶,已是充斥著喧囂繁華的鬧市了。

胡福貞(以下簡稱胡):我1917年生人,陰歷二月初八,就在這兒生這兒長,沒動過窩兒。我們這支的老姓兒不記得了,就知道姓胡,書上說是胡爾佳。我們家過去也是官,老祖名字叫西納海,祖墳上說是副都統,記不清是入關時還是康熙多少年吧,打古北口,陣亡死的,腦袋沒有了,皇上賜了一個金腦袋,加封一級,有一通碑。

從我大爺管事時家譜就沒有了,傳到誰手裏了也不知道。我家從祖上到我這兒六代,都知道是旗人,但我的兒子全報的是漢族。從打清朝一敗落,旗人受歧視,都是改(漢族)的,1978年三中全會不是才落實滿族政策嗎,後來也有改回來的。那以前誰知道?知道不就早改回來了嗎?

1.我和我一家

胡:我家是鑲藍旗。我爺爺姓瑞,那時候指名為姓,叫瑞興,後邊是我三爺爺,八十幾歲死在這兒了。原來全在這一塊兒,後來慢慢兒地這也走了那也走了,有上山東的、天津的。

我父親他們哥兒仨,我大爺、二大爺他們都分家搬城裏去了,我大大(伯母)和二大大(二伯母)都是城裏邊的,都是旗人。就是我父親母親跟我爺爺在這兒過。我爺爺後來就不做事了,吃錢糧吃米。我太太(就是奶奶)有能耐,她是清河的人,也是滿族的,姓關。她在家行四,還有五太太、六太太,都是我太太的妹妹。五太太給的也是在旗的,姓韓,在城裏邊祿米倉做過監發的官。六太太在鑲黃旗那邊住,給的也是在旗的。都是旗人。

後來我太太死了。我二姑比我父親大13歲,她一直就在家看著(我們)。她後來結婚,30多歲又守寡了,守寡之後有一個兒子一姑娘,那姑娘還傻,抽風,她就又回娘家來了。她後來在紅廟那兒住,過橋不到蘇州街,就是那個紅廟。

我大爺他生活好。他也是警界的,在哈德門注112外白水窪兒,可能是一警長。後來他不做事了,就指著畫畫為生,畫山水、人物。那搭兒給人畫畫走外莊,往外走。我大爺一直就幫著我們,因為他是這家裏的老大,什麽我爺爺死了他發送啊,後來我三太太,就是我爺爺的嫂子死了,沒兒沒女,也是他發送。反正胡家的大小事都是他領頭。他頭裏生了個小子,叫水子,12(歲)了,又生了我這個姐姐,生了姐姐那個小子死了,還是剩一個。這姑娘比我大5歲,在崇文門外那邊住,現在不知有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