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誰之思,西方美人

標題上的話,出於《詩·邶風·簡兮》,放到這裏來當然是斷章取義——連“義”也已經被歪曲,因為原詩中的“美人”,被認為是用來比喻“西周之盛王”的;至於以定語“西方”修飾之,則是“嘆其遠而不得見之辭也”——不管怎麽理解,原詩肯定不是講情愛的。

不過,“西周之盛王”卻不是不講情愛的,這就和我們要談的書有些關系了。當年孟子曾對齊宣王說:

昔者太王好色,愛厥妃。《詩》雲: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孟子的意思是說,如果好色,只要能和百姓共享,就仍然無妨於王道——也即孟子心目中的理想政治——之實行。這是《孟子》中最富於民主色彩的論述之一。不過此後的帝王很少有人能實行這一點。而孔、孟的不肖之徒,雖將孔、孟之書奉為經典,卻也從來未曾打算真正按照“原著”中的精神行事。

在中國古代,帝王可以獨占無邊春色,《周禮》規定由九九八十一個女子輪流侍寢,實際上更有“後宮佳麗三千人”——有時宮廷中有上萬宮女為之執役。達官貴人則有官妓、家妓為之服務,“三陪”而外,當然也可以閨房之中,有甚於畫眉。韓愈,自居繼承道統者也,照樣蓄有家妓,“有絳桃、柳枝,皆善歌舞”;朱熹,公認領袖道學者也,照樣被指控引誘兩名尼姑作妾……此二人尚且如此,則風流之子,好色之徒,其恣情縱欲,享受情愛,今人貧乏的想象力實難追摹。

上層階級雖然自己盡情享受情愛,卻經常不許別人說,不許文藝作品反映。在中國古代,反映情愛的繪畫作品從來得不到正當地位。中國古代繪畫中的“美人”,通常只能露出一張在今人看來一點也不美的假臉,她們沒有窈窕身材,不許眼波流盼。所以中國古代真正的美人,無法存在於繪畫之中,只能存在於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司馬相如《美人賦》和曹植《洛神賦》之中——說到底一句話,只能存在於想象之中。美人尚且如此,情愛的命運自然更糟,實在要找反映情愛的作品,只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春宮畫”、“秘戲圖”(這些畫圖中也極少有能被今人認同的美人)。對於“正經人”來說,情愛是一件可以關門去做,但不能說出來的事;是一幅可以“手抵著牙兒細細地想”,但不能畫出來的景。

現在,在花費了900余字的篇幅之後,我們終於可以說到“正主”了。《16—20世紀初歐洲情愛插圖》,由藝術史研究者、德國人福克斯·愛德華所編,中文版是一個編譯本,漓江出版社1999年出版。此書出版之前,早早就在媒體上預告,卻遲遲不見書出來,害得許多愛好者望穿秋水。等到它真的“千呼萬喚始出來”時,雖不是“夢啼妝淚紅闌幹”,卻也給人“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感覺。

此話怎講?有比較才有鑒別也。漓江出這類圖書是有傳統的,14年前曾出過一本胡德智編的《世界人體插圖選》(當時還是“內部發行”),16開,全部銅版紙印刷,共收圖270幅,其中四分之一以上為彩版。而14年後的這本《歐洲情愛插圖》,收圖163幅,僅八分之一為彩版。更使人嘆息的是,在此14年間,許多別的出版社在印刷質量和效果方面突飛猛進,而比照漓江這兩本書的印刷,卻實在無法不聯想到上引最後那句白詩。

毛病挑過,接下來就都是好話了。從“人體插圖”到“情愛插圖”,當然是我們的進步,首先可以對應於從展示“美人”(在《詩經》的話語中“美人”是男女都可用的)深入到表現情愛這樣一個進步。

《歐洲情愛插圖》向我們展示,情愛這個“話語”(或者說表現形式),可以用於多種主題。在這本編譯本中,可以看到神話傳說、宗教情懷、政治諷刺、生活場景、異族風情、器具裝飾、幽默漫畫等主題,當然也有直接歌頌情愛的。那麽多的主題,都可以用情愛的形式來表達,這只能說明,情愛已經不是一個被禁錮、被忌諱的話語。

本書標題中有“16—20世紀初”字樣,16世紀,對應於中國的明朝末年,那時正是中國歷史上春宮畫空前繁榮的一段獨特時期(不過幾十年時間)。不過這也沒有什麽可以自豪的,因為西方也有他們的春宮畫和秘戲圖,而且其“春”其“秘”又大大過於我們的唐六如和仇十洲——當然這些春宮畫和秘戲圖在《歐洲情愛插圖》中並無反映,因為這是一本很幹凈的書。

書雖然很幹凈,但是很巧妙。對圖的選擇,極具手眼和匠心。隨便舉一例,比如第2頁上的“古埃及天空女神努特”,文字說明謂該女神“呈拱形於大地之上,象征性關系中的女上男下”,未加說明的是,托起努特身體的是大氣之神,名舒。但是請注意,舒神兩手托在努特的什麽部位上?書中所選之圖,很多都有值得注意的細節,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奧妙之處,在不言中。也許可以這麽說,這本書能讓“懂事”的讀者會心一笑,卻又既無誨盜誨淫之意,也無“教猱升木”之心,分寸把握得相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