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策劃的“被捐款”

清代中央財政結存最高的一年,是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據戶部銀庫黃冊,這一年的財務資料,為:舊管,七千四百六十六萬;新收,一千八百一十一萬;開除,一千零九十五萬;實在,八千一百八十二萬。(按,舊管、新收、開除與實在這四個名目,合稱“四柱”。四柱清冊法為吾國傳統會計法,創立於唐代,沿用至清末。用現代會計術語,四柱分別相當於期初結存、本期收入、本期支出與期末結存。)

經過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一百多年的時間,好容易攢下八千余萬兩銀子,交出一份漂亮的財報,誰能想到,再過七十余年,國庫裏的實在銀兩竟比不上當初的零頭。且看是如何敗家的。

最大的敗家子,不是別人,正是高宗弘歷。在他手上,固然錄得最高的實在數,然而,到嘉慶三年(1798年),只剩下一千九百萬。不過二十年,六千萬兩銀子,沒了。錢都花哪兒去了?邊疆的戰事,名園的興造,外省的巡幸,諸凡所謂“盛世”必需的文治武功,件件皆要花錢。弘歷大膽施行“積極財政”,錢就這樣給造沒了。錢沒了,弘歷還挺安逸,自稱“十全老人”,以為“曠古未有”。其子仁宗颙琰樂不起來,只能汲取教訓,穩健理財,不再追求虛頭巴腦的盛世風光,總算扳回一局,卸任時留下二千七百萬。繼位的宣宗旻寧,克承父志,崇儉去奢,一度創造了三千三百萬的佳績,頗有恢復元氣的指望。無奈,旻寧八字太差,命不該富,陡然與國際接軌,遭遇了鴉片戰爭,軍費及賠款花差極大,最終導致巨虧。道光三十年(1850年),國庫僅余八百萬矣。然而,其子文宗奕更慘,登基即與太平天國大開內戰,敵占區的賦稅收不上來,各地軍隊的費用卻不能少,於是,至鹹豐三年(1853年),實在一欄填的數字是一百六十九萬六千八百九十七兩,創了新低。但是,最慘的是,一百六十九萬並非真金白銀,只是賬面資料,經審計,當年的庫存“實銀”,只有十一萬八千七百零九兩(據董恂《還讀我書室老人手訂年譜》,鹹豐十一年(1861年),實銀竟只有七萬余兩)。

就這麽點兒銀子,教人家怎麽做皇帝?當時若有退出機制,我敢賭五毛錢,奕會選擇辭職。奈何做皇帝沒有辭職一說,奕還得硬著頭皮幹下去。封建社會真是暗無天日啊。左支右絀,計無所出,奕一想,對不起,朕只好玩厚黑了。黑誰?黑“富紳”。請注意,此所謂富紳,不是指有錢的百姓,而是指家資豐裕的在任及退休高官。百姓按時足額納了稅,即已完成對國家的義務,哪怕政府瀕臨破產,他也不用再多出一文錢來搞什麽“同舟共濟”。民猶水也,與坐船的可不是一夥。

鹹豐三年(1853年)二月,財政上的當務之急,是沒錢給在京官員發工資。禦史文瑞出了個主意,說,“令富紳捐助,即可湊成巨款”。這一招,八成不是文瑞想出來的,而是先承了皇帝的“意旨”。奕裝糊塗,問,都有哪些富紳啊?文瑞立馬開了單子,包括歷任宰相—穆彰阿(革職)、潘世恩(致仕)、卓秉恬(在職)、耆英(降革)與陳官俊(已逝)—在內,共計十八家。奕說,好吧,“所指各家均於初十日赴戶部衙門候旨,有老病不能親往者,著子弟一人代之”。

屆期,退休高官濟濟一堂,見面,寒暄數語,各就為啥子來戶部報到交換了意見,迅速達成共識:“今日之集,必系勸捐。”隨後,又就如何完成這項政治任務,開展討論,一致認為:各家雖有富名,但多為不動產及投資,並無大筆現金,即算全數拿來充公,也是緩不濟急,應請皇帝寬限一個月,才好籌集現金。大概是看老幹部們商量妥當了,惠親王、恭王、僧格林沁及戶部尚書文慶,方從堂後走出,宣讀聖諭:“文瑞所奏之人,皆系受國厚恩,當此時勢艱難,諒各情殷報效……”穆彰阿歷官最顯(大學士,軍機領班大臣,俗稱“首相”),結局最慘(文宗登基即遭罷斥),跪在頭一位,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候,想想國家,看看自己,不由得百感交集,“當即伏地痛哭”。隨跪於後的諸人,亦皆淚流滿面。

哭畢,“三位王爺即邀諸老在大堂茶話”,淚痕猶在,開始算賬。你來我往,商討“久之”,穆、卓、耆,三家共捐四萬兩;潘世恩,三千兩,孫瑞珍(戶部尚書),五千兩。其中,捐額稍巨之家,以籌款需時,允許分期付款,如崇實(通政使),三日內繳三千兩,一月內,續繳九千兩。王爺們對此表示欣慰,贊他“爽快”。然而,也有報出一個數字,被王爺打回要求加碼的,如陳介祺(官俊子,翰林編修),請捐一萬,僧格林沁不同意,說,你家最近剛收了一家銀號,這些人裏就你家最有錢,咋能捐這麽少?最終,以四萬成交。事後統計,十八家共捐二十余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