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帝國告終(第3/13頁)

2

資本主義的世界性經濟,到了帝國時代更為發揚光大,深入全球每一角落,徹底地改變了人類世界的面貌。自十月革命以來,資本主義的腳步雖然曾在蘇聯大門口短暫停留,其勢卻已不復可擋。1929—1933年間的經濟大恐慌,因此成為反帝國主義及第三世界爭取解放運動一個重要的分水嶺。因為挾帶著資本主義而來的北大西洋勢力,來勢洶洶;任何一個地區,只要在西方商人及政府眼中稍具某種程度的經濟吸引力,不論其該地原來的政治經濟文化狀況如何,都將無可逃遁,被卷入世界市場。唯一的例外,只有那些不適於人居住的地區,如阿拉伯的沙漠地帶,在石油或天然氣發現以前雖然神秘多彩,卻因為缺乏經濟價值,一時得以逃過資本主義在全世界撒下的天羅地網。一般來說,第三世界對世界市場的貢獻多屬農產品及原材料的供應,包括工業原料、能源,以及農畜產品等。同時也為發達國家資金提供了投資的出路,包括政府貸款、運輸通訊和城市的基礎建設。若無這方面的建設,從屬國的資源就沒有那麽方便供其剝削了。1913年間,英國四分之三以上的海外投資——當時英國資金的輸出,還超出其他各國資金輸出的總和——都集中在政府股票、鐵路、港口,以及運輸方面(Brown,1963,p.153)。

然而,這些從屬國家之所以工業化,卻非任何人有意的計劃,即使在南美國家也不例外。畜牧業發達的南美洲,將當地出產的肉類加以處理,做成罐頭以便運輸,本是最合理的發展。可是罐頭工業的出現,其意並不在幫助南美國家的工業化。說起來,葡萄牙不也有沙丁魚裝罐業及葡萄酒裝瓶業?可是葡萄牙並未因此而工業化。該國的工業化,也不是這兩項工業建立的目的。事實上,北半球各國政府及實業家對待這些從屬國家的主要做法,是以出口養進口,也就是讓這些從屬國家以當地農產品的收入,換購西方國家制造業的成品。1914年以前在英國控制下的世界經濟,就是建立在這種基礎之上(參見《帝國的年代》第二章)。不過實際上,除了某些由殖民者建立的國家所謂“移居國資本經濟”(settler capitalism)之外,一般從屬國對西方國家產品的消化並不大。印度次大陸上3億居民,中國境內4億人口,皆貧窮不堪,加上本地生產足夠國民日常所需,實在沒有多余的能力再向外購買任何產品。不過大英帝國運氣好,在它稱霸世界經濟的年頭,中印兩國貧苦大眾的購買力雖小,但是7億之眾的錙銖之數加起來,畢竟還是可以維持蘭開夏(Lancashire,英國紡織工業重地)棉紡工業的生意繼續運轉。英國紡織業利益之所在,與北半球諸國其他制造業沒有兩樣,無非是使得依附性市場對其產品依賴日深,以至走上完全依附之路。也就是讓前者始終停留在靠天吃飯的農業型經濟狀態之下。

然而,不管西方是何居心,他們的如意算盤卻往往無法全盤得逞,部分原因,也就出在世界經濟社會那股強大的吸引力。本土經濟一旦被投入了這股買進賣出的商業社會大旋渦,當地市場便油然而生,連帶刺激了當地消費產品的生產活動。而本地的生產設施,購置成本自然也比較低廉。另外部分原因,則由於多年從屬地區的經濟生產,尤以亞洲為最,原本便具有高復雜度且悠久的組織源流及制造背景,更擁有相當成熟復雜的生產技術,以及豐富優良的人力資源。於是巨型的集散城市,從布宜諾斯艾利斯、悉尼,到孟買、上海、西貢,便成為北半球諸國與從屬世界聯絡的典型環節。在進口業務大傘一時的籠罩之下,這些城市紛紛興起了自己的工業,雖然這種趨勢並非其統治者的本意。很長時期以來,進口的蘭開夏棉織品不但距離遙遠,而且價錢昂貴。現在近在艾哈邁達巴德(Ahmedabad,孟買北邊的商業中心)或上海的本地廠家——不論是由當地人自辦或是為外商代理——不必花費太多力氣,便可輕易就近供應印度或中國的市場。事實上,這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各地的真實寫照,英國棉織業的前途便也就此斷送。

馬克思的預言顯然很符合邏輯,工業革命的火花最終果然傳遍了全世界。可是我們在深思馬克思的預言之余,卻又不得不為另一個現象感到驚詫:直到帝國時代結束為止,事實上直至1970年以前,絕大部分的工業生產,始終不出發達資本主義經濟之門。若打開世界工業地圖來看,30年代後期的唯一改變,是蘇聯五年計劃的實施(參見第二章)。遲至60年代,位於西歐和北美的原有工業心臟地帶,依然包辦了全世界七成以上的總生產毛額。至於“附加性價值生產”(value added in manufacturing),也就是工業性的出產,更幾乎高達八成(Harris,1987,pp.102—103)。舊有西方世界獨霸的重心,一直到20世紀後三分之一之際,才發生重大並顯著的轉移,其中包括日本工業的興起——1960年時日本的生產總額,還不及全球工業總額的4%。因此直到70年代,經濟學家才開始著書討論“國際分工的新現象”。換句話說,也就是舊心臟地帶的工業力量,在此時方才開始出現衰退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