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構圖

皮耶羅·羅塞利率工人打掉皮耶馬泰奧的舊濕壁畫時,米開朗琪羅正忙著替新的濕壁畫構圖。因為教皇對拱頂繪飾有清楚的腹案,因而他按照教皇的構想進行設計。至於這腹案是出自教皇本人的想法,還是他咨詢顧問後發展出來的,我們不得而知。米開朗琪羅在個人摘記裏寫道,他根據樞機主教阿利多西定下的“條件和協議”行事。[1]這段話表明這位樞機主教無疑涉入甚深。[2]

贊助者決定作品主題的做法司空見慣。畫家和雕塑家被視為藝匠,得完全遵照出錢者的意思制作藝術品。吉蘭達約與托爾納博尼簽的合約就是典型的例子,可以充分說明贊助者委托藝術家制作大型濕壁畫組畫時,幹涉創作內容和形式到何種程度。[3]托爾納博尼是一位有錢的銀行家,委托吉蘭達約繪飾新聖母瑪利亞教堂內以他的姓氏命名的禮拜堂,委制合約規定的事項幾乎涵蓋繪飾的所有細節,吉蘭達約少有自由發揮的空間。合約中不僅言明哪個場景該畫在哪面墻,還清楚規定各場景的作畫順序和畫面大小。該用何種顏色,乃至該哪一天動筆作畫,都在規範之列。托爾納博尼要求將大量人物,包括各種鳥獸畫進各場景。吉蘭達約是個勤懇細心的藝匠,很樂於按贊助者的意思作畫。他的濕壁畫非常生動活潑,某著名藝術史家形容他筆下的某些場景,“像畫報的版面一樣塞了太多東西”。[4]在某場景中,吉蘭達約畫了一頭長頸鹿。這只異獸大概是根據實物畫成,因為一四八七年洛倫佐·德·美第奇的花園養了一只非洲長頸鹿,後來因為不習慣佛羅倫薩狹窄的生活空間,長頸鹿因頭猛撞橫梁而亡。

因此,米開朗琪羅時代的藝術家絕非如我們今日浪漫想象的那樣,個個是孤獨的天才,自出機杼創造出富有創意的作品,而不受市場需求或贊助者擺布。只有到了下個世紀,才有薩爾瓦多·羅薩(Salvatore Rosa,一六一五年生)這樣的畫家敢於傲然拒絕贊助者的指示,並要其中一名太挑剔的贊助者直接“去找制磚工人,因為他們聽命行事”。[5]在一五○八年,米開朗琪羅的地位像個制磚工人,只能遵照贊助者的要求行事。

在這樣的時代氣氛下,一五○八年春米開朗琪羅拿到教皇的西斯廷禮拜堂繪飾構想時,絕不會對其構圖之詳細感到驚訝。尤利烏斯的構想比皮耶馬泰奧的星空更為煩瑣復雜。他希望禮拜堂窗戶上方畫上十二名使徒,頂棚剩下的地方則覆上由方形、圓形交織而成的幾何形布局。尤利烏斯似乎喜歡這種模仿古羅馬頂棚裝飾的萬花筒式圖案。十五世紀後半期已成為熱門景點的蒂沃利的哈德良別墅頂棚,就飾有這種圖案。同一年,尤利烏斯還以類似的構圖委托另兩位藝術家繪制裝飾畫,一個位於平民聖母瑪利亞教堂內布拉曼特剛完成不久的高壇拱頂上,承制者是平圖裏喬(Pinturicchio),另一個位於教皇打算移作他個人圖畫館的梵蒂岡宮署名室的頂棚上。

米開朗琪羅努力畫了一些素描,希望能畫出令教皇滿意的圖案、人物構圖。為了尋得靈感,他似乎還在這時期請教了平圖裏喬。平圖裏喬本名貝納迪諾·迪·貝托,嗜喝葡萄酒,因裝飾風格艷麗而得此稱號(意為艷麗畫家)。他是羅馬最有經驗的濕壁畫家之一,五十四歲之前已繪飾過意大利各地許多禮拜堂。大概也曾在佩魯吉諾底下當助手,繪飾西斯廷禮拜堂的墻壁。平圖裏喬直到一五○八年九月才真正開始繪飾平民聖母瑪利亞教堂的高壇拱頂,但很可能這時已在畫素描,因而米開朗琪羅才得以在該年夏天看到。總之,米開朗琪羅最初為西斯廷頂棚畫的素描,讓人覺得與平圖裏喬的很類似。[6]

不過米開朗琪羅顯然仍不滿意自己的心血。教皇構圖予他的最大難題在於除了十二個使徒像,他沒有多少空間去探索他所熱愛的人體。他在教皇構圖裏加進了有翼天使和女像柱,但這些傳統人物只是幾何布局的一部分,因此與《卡西納之役》中肌肉結實、軀體扭轉的裸像大不相同,比起之前放棄的教皇陵案,更讓他覺得不值,因為他原希望在教皇陵雕出一系列鬥志昂揚的裸身超人。面對這麽一個乏味的構圖,米開朗琪羅對這個承制案想必興味索然。

這時教皇已習慣了米開朗琪羅不斷的抱怨,因而該年夏初,這位藝術家再度當著教皇面表示反對意見時,他想必已不會太驚訝。米開朗琪羅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諱,向教皇抱怨說,他所建議的構圖最後會是個casa povera(“很糟糕的東西”)。[7]很難得,尤利烏斯似乎默認,未多說什麽。他只是聳聳肩,然後據米開朗琪羅的說法,讓他放手去設計他的案子。米開朗琪羅後來寫道,“他給了我一個新案子,讓我盡情發揮”。[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