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濕壁面上作畫

“一五○八年五月十日這天,我,雕塑家米開朗琪羅,已收到教皇尤利烏斯二世付給我的五百教皇杜卡特,作為教皇西斯廷禮拜堂頂棚畫工程的部分報酬。我也在這天開始該項工程。”[1]

米開朗琪羅給自己寫下這則摘記時,已是回羅馬約一個月後的事。在這約一個月期間,教皇的朋友兼親信,樞機主教阿利多西,已就該拱頂畫擬妥一份合約。在敏感易怒的教皇和同樣敏感易怒的米開朗琪羅之間,阿利多西繼續扮演調解人的角色。在前述的青銅像上,他與米開朗琪羅聯系密切,與他通了許多信,且親赴聖佩特羅尼奧教堂,監督銅像被安放在教堂門口。[2]教皇很滿意阿利多西在波隆納的辦事成果,因此將這個規模更大的新工程的許多雜務也交給這位寵信的樞機主教處理。

樞機主教阿利多西所擬但現已遺失的合約上寫明,這位雕塑家(米開朗琪羅所急切追求的角色)將收到三千杜卡特,作為頂棚工程的全部報酬,相當於他鑄造波隆納那尊青銅像所得報酬的三倍。三千杜卡特是很優渥的報酬,吉蘭達約替新聖母瑪利亞教堂托爾納博尼禮拜堂繪濕壁畫,也只拿到這一半的數目。金匠之類合格的藝匠一年也只能賺到這三十分之一的薪水。[3]不過比起雕制教皇陵米開朗琪羅可拿到的報酬,終究還是差了一大截。此外,畫筆、顏料,以及其他用料,包括搭腳手架所需的繩子、木頭,他都得自掏腰包張羅。再者,他還得自己出錢雇用一批助手,並裝修他在魯斯提庫奇廣場的房子以安頓他們。這些固定支出很快就會吃掉他的報酬。拿他從尤利烏斯青銅像分到的千枚杜卡特來說,扣除掉材料開銷、助手工資、住宿費用,最後凈所得只有微薄的4.5杜卡特。[4]而以那尊青銅像十個月的工期來看,西斯廷禮拜堂拱頂濕壁畫顯然要花上更長的時間。

米開朗琪羅在五月中旬之前都未真正動筆作畫。濕壁畫的制作,特別是這麽一片面積達12000平方英尺的濕壁畫,動筆之前得先經過充分的規劃和構思。濕壁畫之所以如此受看重,正因為它是出了名的難以駕馭。它的困難重重從其意大利語表達方式stare fresco(意為“陷入困境或一團亂”),就可略窺一二。許多藝術天才面對待畫的墻壁或拱頂,都會一籌莫展,如達·芬奇都在《昂加利之役》上栽了個大跟頭。濕壁畫老手瓦薩裏說,大部分畫家能工於蛋彩畫和油畫,卻只有少數能嫻熟完成濕壁畫。他斷言,這是“其他所有技法中最具男人氣概、最明確、最堅決、最耐久的”。[5]與他同時代的喬瓦尼·保羅·洛馬佐(Giovanni Paolo Lomazzo)也認為濕壁畫是陽剛味特別重的活動,並說相較於濕壁畫,蛋彩畫屬於“嬌弱年輕男子”的領域。[6]

史前一千余年,克裏特島上就已出現在濕灰泥上作畫的技法,數百年後的伊特魯裏亞人和之後的羅馬人,都用這種方法裝飾墻壁和墳墓。但從十三世紀後半期起,隨著佛羅倫薩等城鎮興起一股自古羅馬時代以來從未見過的建築熱潮,濕壁畫藝術在中意大利盛行。光是佛羅倫薩,十三世紀下半葉就有至少九座大型教堂建成或開始興建。如果說在剛開始興起建築熱潮的北歐,新哥特式大教堂是以掛毯和彩繪玻璃作為亮麗的裝飾物,那麽濕壁畫就是這時意大利裝飾的主流。佛羅倫薩、錫耶納周遭山丘,到處是濕壁畫所需的材料:石灰巖、大理石、沙,以及制作顏料所需的黏土和礦物。濕壁畫和用來制作意大利基安蒂酒的桑吉奧維塞葡萄一樣,非常適合於托斯卡納幹燥酷熱的夏季。

文藝復興時期的濕壁畫技法,和伊特魯裏亞人、古羅馬人所用的方法大同小異。該技法誕生於一二七○年左右,但發源地不是佛羅倫薩,而是畫家皮耶特洛·代·切洛尼(Pietro del Cerroni)在羅馬的工作室。這名外號為“卡瓦利尼”(意為小馬)的畫家,從事濕壁畫和鑲嵌畫創作的時間極長,聲名卓著,且活到百歲年紀(據說冬天時從不蓋住頭)。他的風格和技法影響了文藝復興時期第一位濕壁畫大師,即佛羅倫薩人喬凡尼·錢尼·迪·佩皮(Giovanni Genni di Pepi)。因為長得醜,他又有個名副其實的外號“契馬布埃”(意為牛頭)。契馬布埃替多座新教堂(包括聖三一教堂、新聖母瑪利亞教堂)繪飾過濕壁畫和其他畫作,以此聲名大噪於佛羅倫薩。瓦薩裏贊頌他是“促成繪畫藝術革新的第一因”。[7]然後,一二八○年左右,契馬布埃前往阿西西,完成了他的生平傑作,聖方濟各教堂上、下院內的濕壁畫組畫。[8]

畫家喬托年輕時曾是契馬布埃的助手,後來成就更勝於契馬布埃。喬托為小農之子,傳說契馬布埃是在佛羅倫薩通往鄰近村落維斯皮亞諾的路上與他結識。契馬布埃死後,喬托在聖方濟各教堂又加繪了一些濕壁畫,甚至搬進他師父位於佛羅倫薩阿列格裏街的住所兼工作室。阿列格裏街意為“歡樂街”,那不勒斯兼西西裏國王(安茹的查理)來訪時,致敬隊伍從契馬布埃畫室扛了一幅畫呈給查理看,扛赴途中該街區人民歡聲雷動近乎歇斯底裏,因此得名。喬托將學自契馬布埃的技法傳授給許多弟子,其中最有才華之一的卡潘納從艱辛的摸索中體會到,非有過人毅力者,不適合投身濕壁畫這門技藝。瓦薩裏則說“因為在濕壁畫用力太甚”而病倒,他少活了不少年。[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