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知怎麽辦才好

經過秋天數場暴雨,羅馬在新一年之初刮起了寒冷刺骨的北風(tramontana)。這種風除了讓意大利氣溫陡降,還刮得人身心疲憊,意氣消沉。就濕壁畫的繪制而言,這是最不利的氣候,但米開朗琪羅和其團隊咬緊牙根苦撐,一心要將《大洪水》完成。不過,一月時出現了大麻煩,濕壁畫面發黴,並且因為鹽結晶而起霜,畫中人物因此模糊不清,幾乎無法辨識。“不知怎麽辦才好,”米開朗琪羅在畫面起霜後寫信給父親,“我的工作似乎不順利,因為這工作本身就難,也因為這不是我的專業。結果,白忙一場。”[1]

就濕壁畫的繪制而言,這是最不幸的開始,偏偏就給米開朗琪羅和助手們碰上。整個工程才剛開始,濕壁畫面就出現鹽結晶,這對接下來的工作顯然不是好兆頭。這項傷害最可能的禍首大概是硝酸鈣,硝酸鈣通常因受潮而起,是濕壁畫家的夢魘。雨水滲進拱頂並不容易,但一旦滲進,雨水所挾帶的鹽分就會一路以溶濾的方式滲進灰泥,分解碳酸鈣晶體,造成顏料起泡、剝落。偶爾還會出現比雨水更可怕的滲透。佛羅倫薩和羅馬時常為洪水淹沒,洪水使教堂地底下飽含水分,使屍體腐化所產生的硝酸鈣釋出,進而將硝酸鈣帶到墻上的濕壁畫,然後硝酸鈣就像癌細胞一樣,在濕壁畫上大肆擴散。

為防止濕壁畫受潮,被鹽、硝酸鹽毀於一旦,畫家無不想方設法進行防範。喬托在比薩替大教堂廣場墓地(Composanto)的正門立面繪飾時,就深知這種危險。正門立面迎海而立,他深知濕壁畫勢必難逃潮濕悶熱的南風(sirocco)挾帶的海鹽侵襲,於是他在阿裏其奧和因托納可裏摻進磨碎的磚粉,以克服這個問題,結果無效,因托納可不久就開始剝落。有時候濕壁畫家在墻上鋪上蘆葦草墊,再塗上阿裏其奧,以此保護作品免於受潮,同樣無濟於事。與喬托同時代但年紀更輕的布法爾馬可(Buffalmaco),在該墓地繪制《死神的勝利》(Triumph of Death)時,就用了這些草墊,以保護作品免受含鹽海風侵襲,結果反倒加速灰泥崩解。對濕壁畫家而言,布法爾馬可是個叫人沮喪的前車之鑒。薄伽丘和吉貝爾蒂盛贊他是技術精湛的大師,不幸的是,他的作品抵不住自然力的摧殘,竟無一留存。

米開朗琪羅似乎用了另一種方法防範濕壁畫受潮。他和助手們調制因托納可時不摻沙子,而是以名叫波措拉納(pozzolana)的火山灰混合石灰調制而成。波措拉納常見於羅馬的營建工程,但由佛羅倫薩人組成的米開朗琪羅助手群,對它大概是一知半解,因為他們的師父吉蘭達約和托斯卡納地區的大部分濕壁畫家一樣,以沙子而不以火山灰調制灰泥。但米開朗琪羅可能看中波措拉納的特性而用了它。這種火山灰稍帶黑色,來自維蘇埃火山,是古羅馬人建造大型拱頂和穹頂時不可或缺的材料,也是這麽多這類建築歷經千余年得以大致完好無缺的原因。羅馬建築工人在砌磚用的灰漿裏摻入火山灰,借此調制出堅固、凝結快速而又幾無滲水之虞的混凝土。傳統灰泥只在石灰與空氣中的二氧化碳起作用時才會變硬實,波措拉納則為這些調和物加進了另一種成分,即二氧化矽或氧化鋁的化合物。這些化合物直接作用於氧化鈣(生石灰),不受氧化鈣是否與空氣接觸的影響,因而產生在水裏也能凝固的快速黏結劑。

隨著寒冷北風從阿爾卑斯山橫掃而下,羅馬的天氣變得多雨潮濕,而波措拉納應當有助於調制出適合這天氣的灰泥。不過,這時候,情況已明顯失控。

飽受打擊的米開朗琪羅覺得,眼前的麻煩正是他無力完成這項任務的具體證明。他甚至以起霜為借口,丟下畫筆,罷手不幹。“老實說,陛下,這不是我的專長,”他告訴教皇,“我已經搞砸了,你如果不信,可以派人來看看。”[2]

尤利烏斯於是派建築師朱利亞諾·達·桑迦洛去西斯廷禮拜堂察看。他關注的焦點可能不只是米開朗琪羅的濕壁畫,很可能懷疑禮拜堂的屋頂本身有嚴重問題,甚至是數年前毀掉皮耶馬泰奧濕壁畫、危及整座禮拜堂的結構瑕疵再度出現也說不定。

一五○四年的加固工程,即安插十二根鐵條,暫時抑制該禮拜堂南墻移動的工程,主事者就是桑迦洛。一五○九年檢視拱頂的任務自然落到他頭上。但教皇派他出馬還出於另一個原因,即桑迦洛是米開朗琪羅在羅馬所信任的少數人之一。鑒於米開朗琪羅揚言罷手不幹,尤利烏斯知道若要安撫他,除了桑迦洛,大概找不到第二人選。

這時候西斯廷禮拜堂很可能已經因為屋頂有問題而有水汽滲進,因為幾年後的一五一三年,屋頂就進行整修,更換了130平方英尺的屋頂。[3]但米開朗琪羅的問題就如桑迦洛所見,沒那麽嚴重。桑迦洛雖生於佛羅倫薩,且在該城習藝,但已在羅馬居住工作多年。他修復過聖安傑洛堡,建過數座教堂,且替尤利烏斯建過一座大宮殿,因而比米開朗琪羅更熟悉羅馬人的建材。西斯廷禮拜堂用以調制因托納可的石灰,在這之前一直是用石灰華(travertine)制成。石灰華是稍帶白色的石灰巖,采自羅馬東方三十二公裏處的蒂沃裏附近。米開朗琪羅那群佛羅倫薩助手,不了解石灰華一如不了解波措拉納,因而熟化生石灰時用了大量的水,添加波措拉納後,也立即用大量水調制出可塑性足以塗抹的灰泥。但波措拉納硬得快,石灰華幹得慢許多。米開朗琪羅和其助手們不知這個道理,在灰泥還太濕時就拿來塗在墻上。因而,鹽霜的禍首主要是助手調制灰泥時加進的大量水,而非外部滲進拱頂的水。經桑迦洛指正,這個問題就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