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沉思者

瑞士士兵抵達羅馬兩星期後,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禮拜堂的腳手架上,接待了一名大名鼎鼎的人物。這位就是前來羅馬同教皇談和的阿方索·德·埃斯特。法軍突然撤出意大利後,他隨之孤立無援,成為神聖同盟的甕中之鱉。他的火炮雖然威力驚人,但面對教皇所能集結的強大兵力,終無獲勝機會。因此,他不得不向昔日的朋友求饒,於七月四日在大使阿裏奧斯托的陪同下,來到羅馬。

阿方索的到來引起了全羅馬轟動。尤利烏斯曾說天意要他嚴懲這位費拉拉公爵,而今嚴懲時刻已然降臨。外界預期阿方索獲教皇赦罪的場面,應該會和當年威尼斯人獲赦一樣隆重而羞辱。謠傳這位公爵屆時會跪在聖彼得大教堂的台階上,身穿剛毛襯衣(懺悔者貼身穿的衣服),脖子纏上一條繩索。七月九日,這一天終於到來,群眾抱著看好戲的心理,把大教堂前廣場擠得水泄不通。結果,他們大失所望,根本沒看到當世最偉大戰士之一俯首稱臣的好戲,因為儀式在梵蒂岡內關門舉行,不見剛毛襯衣,也沒有繞頸繩索。反倒是阿方索等著謁見“恐怖教皇”時,還得到小提琴手演奏、水果、葡萄酒的款待。然後尤利烏斯正式赦免他反抗教皇的罪過,儀式結束時還予以親切擁抱。

阿方索似乎充分利用了這趟羅馬之行。據曼圖亞使節記述,幾天後在梵蒂岡用完午餐,他詢問教皇可否讓他到西斯廷禮拜堂觀賞米開朗琪羅的濕壁畫。[1]阿方索的外甥,在羅馬當人質進入第三個年頭的費德裏科·貢薩加,立刻安排了參訪行程。除了放他自由身這件事,教皇對費德裏科是有求必應。因此,有天下午,米開朗琪羅和其團隊正在工作之時,阿方索和數名貴族登上梯子,爬上了工作平台。

阿方索看得目瞪口呆。距西斯廷禮拜堂頂棚繪飾工程復工已過了九個月,米開朗琪羅工作超快又嫻熟,這時終於靠近拱頂最西端。距離祭壇墻,也就是距離完工,只剩下幾面小塊白色灰泥壁待完成,而在腳手架的另一邊,綿延100多英尺的拱頂上,每一處都已布滿耀眼的人像。

阿方索前來參觀時,最後兩幅《創世紀》紀事場景,《創造日、月、草木》(The Creation of the Sun,Moon and Plants)和《上帝分開晝夜》(God Separating Light from Darkness),剛完成不久。前一幅描繪上帝第三、第四日創造世界的場景。在左半邊,上帝騰空,背對著觀者,揮手創造草木(幾片綠葉);右半邊,上帝以類似《創造亞當》中的姿勢飄在空中,右手指著太陽,左手指著月亮。這時距伽利略以望遠鏡揭露月球坑坑窪窪的表面還有一個世紀,因而米開朗琪羅筆下的月亮,只是個直徑約4英尺、平凡無奇的灰色圓弧。它渾圓的輪廓一如太陽的輪廓,系用圓規在因托納可上描出來的。米開朗琪羅沿用過去繪制大獎牌的辦法,將釘子釘進灰泥,系上繩子,然後繞固定點一圈,描出完美的圓。

《上帝分開晝夜》是九幅《創世紀》紀事場景中構圖最簡約的一幅,描繪第一天創造的情景,畫中只見上帝一位人物在漩渦雲裏翻滾。上帝分開晝夜時呈“對立式平衡”姿勢,臀部轉向一邊,肩膀轉向另一邊,雙手高舉頭頂,與自然力搏鬥。這名人物一如先前兩幅《創世紀》場景,以利落的前縮法呈現,是米開朗琪羅自摸索仰角透視法以來最成功的作品,甚至是意大利境內最出色的此類手法作品之一。如果他運用類似阿爾貝蒂之“紗幕”那樣的透視工具,那麽想必他是將這工具立在躺臥的模特兒腳邊,然後模特兒將身體扭向右邊,雙手高舉過後仰的頭上,米開朗琪羅得以透過格網,一窺他劇烈前縮的身軀。

這最後一幅《創世紀》場景,還有一點不尋常之處,即60平方英尺的灰泥面僅用了一天就畫完。米開朗琪羅為扭曲的上帝形體擬了草圖,且以刻痕法轉描到濕灰泥上,但在上色階段,他卻不用已轉描上的輪廓,而是徒手畫出人像的部分部位。這幅畫就位於教皇寶座正上方,也就是極搶眼的位置,意味著到了這項工程晚期,米開朗琪羅對自己的濕壁畫功力已是信心滿滿。他的第一幅《創世紀》場景《大洪水》則被“藏”在相對較不顯眼的地方,花了不順遂的六個多星期才完成。如今,只一個工作日,且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他就完成了最後一幅《創世紀》紀事畫。

米開朗琪羅雖埋頭猛趕他的濕壁畫,卻似乎未反對費拉拉公爵——六個月前將他的青銅像作品送入熔爐、改鑄大炮的那個人——突然現身腳手架上。或許是公爵的妙語如珠和深厚的藝術素養讓他改變了看法,因為阿方索和他的妻子盧克蕾齊婭是慷慨而富有鑒賞力的贊助者。最近他才雇請倫巴爾多為費拉拉豪宅的某個房間雕飾大理石浮雕,在這同時,威尼斯大藝術家喬凡尼·貝利尼(Giovanni Bellini),也正為他另一個房間繪飾傑作《諸神的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