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三分歸隋 一 門閥的落日

我們讀歷史,不僅僅是為了好看。歷史中包含人類所經歷過的種種自然規律和社會規律,讀史的重要目的,在於分析這些規律和構成規律的歷史元素,包括自然性的,也包括社會性的,包括事件,也包括人物。

南北朝末期,北方拓跋氏的北魏王朝及其延伸——東魏和西魏,與南方先後建立的三個王朝,宋、齊、梁,都相繼滅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個新興的王朝——北周、北齊和南陳。不少歷史學家把這段時期稱為“後三國”,以區別於魏、蜀、吳的那個三國(“前三國”)。

前、後兩個三國,雖然時代不同,特點也不同,卻都體現著一種規律性的歷史元素——門閥制度的興衰。

門閥,是“門第”和“閥閱”的結合,也就是出身背景與家族資歷。本質而言,門閥正是東漢末年天下大亂以來應運而生的一個重要的社會現象,這一點,我們在《元嘉之治》中,便有所論及。

東漢之後的前三國時代,魏、蜀、吳三國的創立者,都不是門閥體制中人,而是所謂的庶族。

曹操是閹人的孫子,不屬於門閥,他所推行的一系列政治改革,很大程度上,也是為打擊門閥而生。曹操興起,從北方的袁紹,到南方的劉表,不僅在軍事上敵對曹操,更在政治上和文化上排斥曹操,正是因為袁紹、劉表等人所控制的州郡,都是由門閥掌權的。

曹操雖然滅了袁紹和劉表,卻終於沒有掃平江南,被孫、劉聯軍所阻。諷刺的是,阻止他的孫、劉,也不是門閥出身。劉備自不必說,頂著皇叔的金字招牌,卻是“織席販履”之輩;即使是孫權,父子三代,也並非江東門閥。就實際統治的地盤來說,孫、劉兩家還都屬於“外來戶”,他們對治下門閥勢力軟硬兼施的打壓,也絲毫沒有放松過。

然而門閥畢竟屬於社會勢力的強勢一方。隨著時間的推移,此消彼長,打江山的一代人老去,守江山的一代人,終究不得不向門閥勢力低頭。曹丕建立的九品中正制,是門閥制度大擡頭的裏程碑。自此,門閥勢力大張旗鼓地占領了歷史的舞台。

前三國時代在強大的門閥社會體制面前,終究歸於失敗。統一了前三國的西晉王朝,是門閥制度達到頂峰的時代。一種制度一旦達到頂峰,接下去也就要走下坡路了,古往今來,概無例外。西晉王朝的土崩瓦解,可算是門閥制度沒落的開始。

可是,任何舊制度的受益者,都是不會甘心放棄既得利益的,除非有更大的利益供其選擇,或者,被更大的力量所驅逐。

西晉王朝滅亡之後,東晉作為西晉法理上的繼承者,自然是盡一切可能繼承和發揚門閥制度。北方的十六國雖然沒有繼承西晉的法統,卻不得不繼承西晉的社會性。

就這樣,門閥制度繼續以不盡相同的形式在南方和北方同時存在。南方的主要問題是庶族與士族的鬥爭,即門閥體制外的人與門閥體制內的人之間的矛盾;北方則主要表現為,舊有的門閥體制內的人與新興的軍事貴族之間的矛盾。

這兩種矛盾不斷演化、解決、激發、平撫,都是整個社會發展的一種體現,同時,也是擺在每一位統治者面前的一道難題。

北魏孝文帝好像認清了問題的本質,看上去他也找到了一條出路:鮮卑貴族整體接受門閥制度,鮮卑貴族本身,轉化為最大的門閥。

南方則不斷有非門閥體制內的成員,不斷參與到權力中心,從而實現對門閥制度的一種適應與修補。

前三國的歷史,仿佛還要重演。然而,三百年滄桑,此時已遠非前三國時代可比,社會已增添了許多新的因素。孝文帝的改制終於激化了六鎮兵變,那些北方佬中的北方佬,不僅打爛了北方的門閥體制,而且,又由他們中的一員——侯景,打破了南方的門閥體制。

北魏崩潰,北方門閥制度接近於死而未僵的狀態。一些大的門閥家族尚在,在地方上仍有很大的勢力,而六鎮軍事集團中也衍生出新興門閥,說明其社會影響力還沒有完全消失。因此,無論是東邊的高歡,還是西邊的宇文泰,都沒有急於將北魏徹底中結,而是搞了一個過渡,分別建立了東魏和西魏。

南方的梁國想借助文化與宗教的力量,對門閥制度進行重新的“合理化”,出現了短暫的“回光返照”。梁武帝初期,經濟文化比較繁榮,統治也相對穩定,但上層的門閥士族越來越貪婪腐敗,對中下層人民的壓迫也越來越深重,從而導致了梁武帝後期極其嚴重的社會問題。

侯景之亂的爆發與三個新國家的建立,宣告門閥終結時代的到來。(需要注意的是,這還只是終結的開始,真正的終結,要等到科舉制度在隋代創立,並在唐代得到完善。即使那樣,門閥這一古老的社會現象仍然維持到了唐高宗時期,高宗“廢王立武”,推翻了中國歷史上最後的一批門閥。)此時的門閥制度,已漸漸透出落日的暮氣,難再有還手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