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蘇丹尼耶的圓頂建築

終於就在那兒了:一小塊圓形隆起,打破了單調的地平線。一個後半天再加上一個上半天的行程中,我們沿著那條曾相繼把遊牧部落從中亞大草原向下運送到安納托利亞的西北大路逆向而行,一直往東南方攀爬前進。馬裏亞尼人和米坦尼人,辛梅裏安人和斯基泰人,還有突厥人,他們在接二連三地沖破大草原進入伊朗高原並擠過位於厄爾布爾士山和伊朗中央沙漠之間的狹窄通道之後,全都經行了這條道路。到來得最晚卻又最為可怕的,是來自遙遠東北方的蒙古人,那支征服了伊朗和伊拉克的蒙古遊牧部落建立起了行政中心,就在我們正全力前往的那座圓頂建築為地標的位置上。“行政中心”——蘇丹尼耶——就在那裏了。

在博斯坦阿巴德和米亞內之間,我們所走的公路起起落落,爬過一系列源源不斷交替出現的山嶺和溪谷。這天早上,道路帶領我們穿過一座山峽,而後又穿過一道狹窄的溪谷。直到我們把贊詹城的神學研究院悉數甩在身後了,峽谷才豁然開朗,變成一片平坦如茵的平原,我們現在就在這平原上,朝著那不再遙遠的圓頂進發。我們越接近圓頂,大地就越發蔥翠。受到米揚道阿蔔橋梁毀壞的影響,我沒能見到期待中的馬拉蓋牧場的景象,那裏是蒙古人征服伊朗過程中最初安營紮寨的地方。既然他們都已經把都城搬遷到了這片平原,並且在此修建了一座雄偉的紀念建築以紀念他們最終皈依伊斯蘭教,他們想必是認為蘇丹尼耶的牧場更豐美。眼下我們距離高聳的圓頂不到8公裏遠了,我們離開大路,拐上一條看似是蜿蜒通往圓頂的小道。起初,我們車輪下這小徑的路面頗為堅固結實,我們估計不出幾分鐘就能到達目的地了,但突如其來的一片泥濘扼殺了我們原先的預期,我們只得坐進一輛鄉村拉車,顛簸著走完剩下那令人疲憊不堪的路途。不過,等我們最終站到圓頂中央底下,都覺得這一路的勞累絕對沒有白費。

在倫敦人看來,蘇丹尼耶這座蒙古圓頂建築的高度和直徑,在規模上似乎和雷恩(1)的傑作聖保羅大教堂差不多。但你得設想,圍繞聖保羅大教堂周圍的,可不是一座城內大型建築皆已成廢墟的城市,而是一個人煙不絕、處處泥棚的村莊。宏偉的圓頂清真寺由蒙古伊利汗國(2)的完者都·霍達班代(3)——“真主的仆人”下令建造,這位異教徒君主當時已經轉向信仰真主,而且,毋庸置疑的是,在霍達班代的時代,清真寺周圍的村莊不像如今的後繼村落那麽破敗。不過,或許蘇丹尼耶從來不曾有過城市,假如我們對城市的定義是要像伊斯法罕或者設拉子那樣。蒙古人,即便尊享王侯之位,也還是照樣會住在他們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圓形帳篷裏:毛氈覆蓋的木框架結構小屋,同如今裝有空調的拖車一樣便於移動。大清真寺是紀念蒙古伊利汗國變革性地皈依伊斯蘭教的建築。清真寺和營地當中的空間足夠開設規模適中的集市,波斯商人可以向他們的野蠻人統治者提供文明生活所需的最基礎的設施。對蒙古人而言,重要的不是市場的貨物,而是草場的品質水準;因為草場質量將決定他們養育的馬匹的狀況,而他們馬匹的狀況又會決定他們究竟是守住還是失去帝國江山。不到一百年時間,他們就失去了打下來的江山,盡管如今這裏的牧場的品質依然一流。

站在蘇丹尼耶圓頂建築裏,人不禁為其結構至大至簡而嘆為觀止。拉開一定的距離進行觀察,人又不禁為它當前遺世孤立的現狀而不勝唏噓。設若聖保羅大教堂在使用核武器的第三次世界大戰中幸免於難,那屆時大教堂也會是這副景象嗎?我設想自己漫步在漢普斯特德荒野的西班牙小徑上,眼裏別無他物,在自己和薩裏山之間,唯有聖保羅大教堂的穹頂。上帝之城亙古長存,而人類帝國傾塌覆滅。蘇丹尼耶孤零零的圓頂可謂是道盡了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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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克裏斯多佛·雷恩(1632—1723),英國巴洛克時期著名建築師及天文學家,倫敦大火後主持重建了聖保羅大教堂。

(2) 也作伊爾汗國、伊兒汗國。

(3) 完者都·霍達班代(Olj aitu Khodabandeh,1280—1316),又譯完者拔都,伊利汗國第八任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