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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事情可算辦完了!”李鴻章獨自喃喃地說道。

4月15日第五次會談(加上在病床上的那一次為第六次)之後,七十三歲高齡的李鴻章覺得疲勞不堪了。

那一天,他拼出最後一點兒力量,要求把二億兩賠款再減少五千萬,為一億五千萬兩。

“這個問題不能再談了,已經減少了三分之一了嘛!”伊藤不想再談下去。

“那就再減少兩千萬兩吧。”

然而,伊藤一個勁兒搖頭。

賠款當然是用清政府的單位來表示。清政府是銀本位,但沒有貨幣。有一種洋銀在市面上流通,是以墨西哥銀圓為主的外國銀幣。還有一種馬蹄銀,是小銀塊。按純銀稱量,純銀五百七十五格令(約三十七克)為一兩,叫庫平兩。所謂“庫平”,是保管在戶部的標準秤。

戰爭之前,光緒十七年(1891年)歲入為八千九百六十八萬余兩,歲出為七千九百三十五萬余兩(據《清史稿?食貨志》)。由此可見,日本的要求對於清政府來說是多麽苛刻。

伊藤首相同意把作為條約擔保的占領威海衛和奉天兩地改為只占領威海衛,清廷支付駐兵費由年二百萬兩減為五十萬兩。

4月10日和15日兩次會談,日方委員陸奧外相因病未出席。

簽字儀式在4月17日舉行,這天正好是甲午日。戰爭爆發之年1894年是甲午年,所以中國一般把這次戰爭稱作“甲午戰爭”。甲午之年爆發的戰爭,於次年三月的甲午之日收場——簽署媾和條約。

簽字儀式只不過是一種形式,陸奧外相也抱病出席。

再沒有可議的問題了,這一天,他們只談些非正式的閑話。作為正式的國家代表,為結束戰爭的和談而來,因此,盡管李鴻章在十年前締結中日《天津條約》時就認識了伊藤博文,也必須避免議題以外的閑談。在談判中,有時似乎也談些閑話,但雙方都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並非純粹的閑談。

簽署已畢,不管再談什麽,條約也不能變更了,於是,兩國代表第一回東拉西扯起來。

“陸奧閣下,病好些了嗎?”

“平素很少鍛煉,時常鬧病。”陸奧答道。

“大概是公務過於繁忙,操勞過度吧?應該適當把工作交給訓練有素的部下去做。事無巨細,外交大臣一個人都掌管,豈能有休息時間?閣下還年輕,今後工作的日子長著呢,要多多保重身體呀!”

通譯剛把李鴻章的話翻譯完,伊藤博文就插嘴道:“我們都不能長生不死,的確應該讓部下適當地分擔工作,可是,收羅人才不容易呀!聽說中堂閣下那裏俊才如雲,令人羨慕!”

以李鴻章為中心的“北洋派”的存在,是人人皆知的。甚至有人說,李鴻章把中國的一多半兒人才都籠絡在自己手下。

“如雲?”李鴻章微微一笑,露出自嘲的表情。

在場的人當中就有北洋派的主要人物——伍廷芳、馬建忠、羅豐祿、徐壽朋、於式枚……

李鴻章真想反問一句:你是不是有意譏諷?可是,在這些“俊才”面前反問這話,未免太不知趣了。網羅了如雲的俊才,最後還不是敗給了日本……

“可惜是亂雲哪!”李鴻章說道。

翻譯盧永銘先譯成“散亂的雲”,接著又譯為“破碎的雲”。

“破碎的雲?”伊藤博文剛要發笑,立刻又把張了一半兒的嘴緊緊閉上了。

“破碎的雲”就在他身邊。

“他們作為個人,確實都是出類拔萃的。至於沒能把他們統一起來,形成一個大雲團,就只怪我老朽無德,慚愧之至。”李鴻章說道。

這並不是謙遜之詞,他心裏也的確在這麽想。

他驅動這些俊才,總是以競爭為動力,現在他覺得很後悔。因為競爭固然可以磨煉才幹,創造業績,但作為一個集團,豈不是缺少了團結一致?他們沒能為一個巨大的目標丟開小異,同心協力。

同他的出身很不相稱,李鴻章特別重視市井傳言。在那個時代,幾乎沒有宣傳機構,想了解人心動向,街頭巷尾的閑話是重要資料。羅豐祿就專門負責收集北京和天津的街談巷議。臨來日本之前,他聽來這麽一句話:“一個嘍啰點火,另一個嘍啰煽風,老頭子忙著去撲滅!”

“老頭子指的是我嘍?”

“是的。”

“點火的嘍啰可能是指袁世凱,煽風的是誰呢?”

“像是指盛宣懷。”

“嗯,不錯。”

李鴻章敲了一下膝蓋,喜形於色,認為說得很形象。民間的眼力真不錯,令人嘆服。

在朝鮮點火的人確實是袁世凱,而在天津海關的盛宣懷,主戰言行頗多,還不時弄來一些低估日本實力的情報。

兩個部下當然都很出色,但他們從未同心合力過。這也是因為主子李鴻章盡量把他們分開,讓他們互相競爭,各顯其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