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劫難逃:張獻忠

排隊剁手的俘虜

  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六月二十一,重慶通遠門外的空地上,三萬七千名明軍聚集。他們被編成百十個長隊,魚貫前進,到隊伍前的木案處,伸出右手,放在案上。

  站在木案前的士兵手起刀落,那只手應聲而斷,留在案上,手指還在抖動。血如噴泉一樣從斷臂上噴出。執刀士兵一腳踢開他,喊到:“下一個,快點!”

  這是明末農民起義軍張獻忠部在處理被俘明軍。六月二十,張獻忠攻破重慶城。這是他入川之後的第一個大勝仗,全軍上下,興高采烈。張獻忠特別指示,雖然明軍曾經頑抗,但八大王此次寬大為懷,俘虜一個不殺,僅剁手為戒。

  這些俘虜沒有理由不慶幸。但還有人希圖進一步的僥幸。農民軍明令伸右手,有人卻伸出了左手。一刀下去,左手掉了,然而又被刀刃攔住:“右手!”

  於是兩只手都廢掉了。

  剁手是張獻忠部慣行之事。其作用有三:一是作為對負隅頑抗之人的懲罰;二是防止這些人以後再持兵器,與起義軍為敵,這就是他們必剁右手的原因;三是讓這些人作為活教材,讓未征服地區知道抗拒義軍的後果,以散布恐怖,達到震懾的目的。

  這些斷手的士兵被放出城,逃奔各自老家。他們把恐怖像瘟疫一樣傳播到了四川的各個角落。

  傳說中的“劫數”似乎真的要降臨了。

一日一夜黑風起

  中國人對佛經裏的“劫難”二字有著獨特的解讀。劫難並非像佛經所言千萬年才發生,而是每隔一二百年就要降臨中國大地一次。

  每隔一二百年,人口增長和社會不公就要壓垮王朝的綱紀,劫難如約降臨。平時循規蹈矩的人們失去理智,相互殺戮,血流成河,王公大人們為貪婪付出了代價,雄偉的建築與山積的財富化為灰燼。

  劫難過後,人口銳減,吸夠了血的土地又重新蓄足了肥力以供養新一輪的繁榮,新的王朝在廢墟上巍然建立。

  中國歷史就是這樣了無新意地循環,一代代先人的災難記憶,積澱成中國人心靈深處的集體無意識,愚民百姓雖然缺乏把握歷史規律的理性能力,卻不乏體察歷史節奏的感性直覺。每有天災人疫,老人們就會念叨:“老天爺又要收人了。”

  天下大亂前,常常會出現種種聳人聽聞的預言:“近世將遭大劫,天地昏暗,日月無光,人民非被刀兵水火,即羅奇疾。”“一日一夜黑風起,吹死人民無數,白骨堆山,血流成海……”

  明末義軍紛起,陜西、山西、河南、湖北四地魚爛之時,四川相對平靜。他處赤地千裏,災異流行,天府之國卻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一派太平景象。豪門大戶鬥雞走馬,爭奢競侈,似乎他處的災難與四川毫不相關。

  然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一首不祥的歌謠在歌舞升平的巴蜀大地悄悄流傳開來:“流流賊,賊流流,上界差他斬人頭。若有一人斬不盡,行瘟使者在後頭。”

  又有一首同樣陰森:“歲逢甲乙丙,此地血流紅。有屋無人住,有地無人耕。”

  大人們聽了,每每喝止孩子:“不要唱!”拉過來打屁股。

  然而,還是禁不住。

  誰也說不清這些歌謠起自何時,來自何方。它們就像毒瘴一樣,從靜僻幽深的山陰水涯處彌散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意,讓在太平世界中生長起來的四川人不禁暗暗打一個寒戰。

  四川人不久之後的遭遇,可謂與這首歌謠分毫不爽。中國人的預言能力讓人震驚。然而,無奈的是,這種預言能力卻絲毫無助於這片土地上的人逃脫將要罹受的災難。這就是這片土地的詭異之處。

  所以,中國人說,“在劫難逃”。

親歷者余瑞紫的記憶

  崇禎十六年(公元1643年)十一月,張獻忠占領了湖南全部和江西一部。這是他起義以來占地最廣的一次,按理他該以此為根據地,以圖霸業。

  然而,此時李自成已橫掃北中國,北京指日可下,一統帝國的大勢已顯。張獻忠既然不甘心向李自成俯首稱臣,那只有及早放棄這塊與李軍接壤的地方,遠離李自成的臥榻,以待將來。

  天下易守難攻之地,無過於蜀。就帝國而言,四川僻處一隅,北有秦嶺,東有三峽,都是天險。蜀中又有豐富的人力、物力資源,足可立國圖存。

  張獻忠是個勇於決斷的人。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春,他率全軍溯江而上,沿巴東、巫山、奉節一線進入四川,準備“暫取巴蜀為根,然後興師平定天下”,於是便有了重慶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