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個開得過分的玩笑:魏忠賢

太監專業縣

  河北肅寧古來是個出太監的地方。一個地方出太監要有兩個條件:一是比較窮苦,另外一個,需要某種示範效應。某家出了一個太監,從茅屋敗堵轉而高堂大院了,自然會引起周圍人的效仿。效仿者既多,門路越來越通暢,自然就形成了規模,猶如現在的養牛專業村、養兔專業村一樣,成為一方脫貧致富的成功模式。

  有人說這很殘酷,其實未必。黑格爾稱中國為災荒之國,亞當·斯密則認為古代中國下層階級的生活狀況,比歐洲的乞丐還要悲慘。大多數中國人,幾千年來就是在半饑餓中綿延生息過來的,歷史上,能吃飽飯的“盛世”少於易子而食、析骨為爨(cuàn)的災荒歲月。因此,把一個原本注定要貧困一生的孩子送進宮中,換來一家人的溫飽甚至發達,對這一家人甚至對這個孩子來說不啻於一樁合算的生意。

  不過,和大多數出身肅寧的太監比起來,魏忠賢的例子仍是特殊的。一般人是在幼年時由家人做主凈身,而他是在已經娶妻生女的二十二歲盛年,毅然自閹。這個事實,反映出這個人的性格中確實有某種敢作敢當的不凡素質。

  魏家顯然是貧寒之家,這從魏忠賢進宮前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就可以看出來。由於貧窮,魏忠賢沒上過一天學。不過,魏家也不是赤貧,起碼還有幾畝薄田,否則魏忠賢也不會在十七歲那年娶上媳婦,更不會經常和村中的無賴在一起酗酒賭博。

  從現在的資料推斷,魏忠賢顯然是個外向型多血質的人。他從小應該是個調皮搗蛋上房爬樹的主兒。這種人精力充沛,不甘寂寞,敢想敢幹,注定不會成為一個老實巴交規規矩矩的農民。

  從少年開始,他就整天跟在村裏的幾個混混兒屁股後面。他本性憨直,待人熱誠,講哥們兒義氣,所以雖然家境貧寒,但在這群人裏還是有相當地位。家庭生活對他顯然沒有太多吸引力,應付完農活,他就整天和自己的幾個哥們兒在一起,偷雞摸狗,縱酒賭博。

  史書記載,他的自閹出於一次賭博失意:“與群惡少博,不勝,為所苦,恚(huì,憤怒)而自宮。”在一次輸光了褲子之後,他躲進街上的酒館裏,被別人找出來,當街一頓痛打,差點丟了性命。在陣陣逼債聲中,魏四(魏忠賢的原名)情急之下說:“我他媽進宮當太監還你還不行嗎!”

  這寥寥記載顯然把事情簡單化了。這句情急之下的話,無疑反映了魏忠賢改變命運的強烈渴望和長期以來某種模模糊糊的心理準備。支撐這一時沖動的,除了他那多血質的性格之外,必然還有對自己生存境況、前途命運的或多或少的思考。

  是呀,作為一個欲望強烈、不甘心在土地上苦熬苦掙一輩子的年輕人,他的前途是那樣黯淡。上天在他心底種下了那樣多的欲望種子,卻又注定要讓這些種子活活旱死。由於家底太薄,靠自己的辛苦發家致富對他來說只能是癡心妄想,何況他知道自己根本吃不了那個辛苦,而在戶籍管理異常嚴格的大明社會,出外闖蕩也基本沒有可能。

  他整日酗酒賭博,何嘗不能解釋為對生活的絕望和怨憤呢?雖然他表面上滿不在乎,可是內心不能不為自己生活的失敗與無望而產生深深的自我厭棄感。在這種情況下,扔進這個深潭中的任何一根稻草在他眼裏都有可能變成一條船。

  也許這句憋出來的話,倒給他指出一條道路。是呀,與其餓一輩子肚子,不如進宮當太監!就把這當成一回賭博吧,本錢不過是胯下的二兩肉,如果贏了,衣食不愁不說,熬上幾年,混出個模樣,回到肅寧,說不定縣太爺也會親自接見呢!

  在那個夜裏,躺在醜妻身邊的魏四,也許越想渾身越熱血沸騰。或許他會像發現了一個重大秘密似的,興奮得發抖。他想象著自己,這個在村子裏人人瞧不起的人在和皇帝聊天!想象自己鮮衣怒馬,馳騁在肅寧縣城。想象自己這間四處漏風的土坯房,換成了青磚瓦舍的三進大院。越想,他的心越飛揚。

  然而,決心不是說下就能下的。這個選擇之艱難不言而喻。據說,當了太監的人,死後閻王爺不收,因此,不能進祖墳,只能找個地方胡亂埋了,做永世的孤魂野鬼。身後事沒蹤沒影,就不去想它了,可眼前的事是明擺著的。做了太監,就成了一個廢物。喪失的,不僅僅是那二兩肉,而是一個人的根本自尊和塵世幸福。

  魏四的猶豫、仿徨、輾轉反側、心亂如麻是可以想象的。這是欲望和欲望的交戰,損失與損失的衡量。實際上,兩邊都是懸崖,兩邊都是火坑,兩邊都是地獄。是閹割掉基本能力,還是閹割掉一生僅有的一點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