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液裏的海水:鄭成功

台灣城的荷蘭人

  南明永歷十五年(公元1661年)四月三十,星期六,占領台灣已經三十七年的荷蘭人的生活和以往一樣平靜:赤嵌街商鋪裏的荷蘭商人,正在一件件仔細檢視他們剛剛從高山族獵人那裏收購來的鹿皮,看看上面有沒有蟲蛀的痕跡。

  幾名荷蘭牧師深入漢人聚居區,為新入教的漢人舉行洗禮;兩名荷蘭軍官在赤嵌城(荷稱普羅岷西亞城,今台南市)邊的樹林裏打獵,作為枯燥的日常生活的消遣。而已經在台灣住了十九年的荷蘭土地測量師菲力普·梅,“正在赤嵌的普羅岷西亞市鎮外面的中國醫院指示幾個中國水泥匠建造大門”。

  天空和往常一樣蔚藍,大海水平如鏡。這個星期六看來將和過去三十七年中無數個周末一樣,平靜而乏味。

  早上九點鐘,在台灣城(荷稱熱蘭遮城,今台南市西安平鎮)上抽著煙悠閑散步的荷蘭東印度公司駐台灣軍隊代司令雅科布·描難實叮不經意間,發現北方海面的天際線上出現了一個黑點。

  按常規,今天不應該有任何船只出現在這片海面。描難實叮滿懷狐疑地拿起望遠鏡,鏡頭裏出現的情景,使他震驚得幾乎跌倒在城墻上:海面上出現的是龐大的船隊,長長的隊伍一眼看不到頭。在前面一艘戰船的船頭,張著一張巨大的絲制太陽傘,傘下,一位身穿白色戰袍的將軍,正手持望遠鏡,向描難實叮方向看來。

  荷蘭人後來得知,這位白袍將軍,就是“國姓爺”鄭成功。

  描難實叮命令士兵們升起警報旗。然後,他靠在城頭,恢復一下一時癱軟的身體,匆匆下城,組織荷蘭人準備迎敵。

鄭成功的計劃

  作出與荷蘭人開戰的決定並不容易。

  南明永歷十二年(公元1658年),鄭成功在與滿洲人的作戰中遭到慘敗。在大陸上,他控制的地域因而迅速縮小,唯金門、廈門等幾個沿海孤城尚在手中。這幾座單薄的孤城顯然無法支撐起鄭成功規模宏大的反清構想。

  他的目光落到了台灣島上。

  那個時候,從中國大陸望去,台灣島的形象模糊而神秘。在明朝人的印象裏,這個孤懸海外的巨島籠罩在有毒的瘴氣之中。曾經去過這個海島的人回來描述,除了斷齒紋身的野人之外,就是巨大兇猛的野獸,和望不到邊的亞熱帶原始叢莽。

  基於這種認識,明朝政府從來沒有把這個巨島納入關注的視線以內,而是聽任“紅毛夷”——他們一直這樣稱呼荷蘭人——占領。大明王朝那些短視的文官們幾乎一致認為,這個荒島沒有任何價值。

  南明永歷十五年(公元1661年)一月,在一次秘密軍事會議上,鄭成功首次提出了收復台灣的計劃。

  據鄭成功的部下回憶,參加會議的大部分部下並不同意鄭成功的提議。

  他們強烈要求固守殘留在大陸上的老家,以伺機反撲。他們認為這片未開辟的草萊之地,“風水不可,水土多病”。即使得到了,也沒有多大用處。更何況船堅炮利的荷蘭人在台灣經營了數十年,“炮台利害,水路險惡”。

  漢人向來不喜歡大海。他們熱愛大陸,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的祖墳、親友和家產都在大陸,更是因為這裏也是他們熟悉的文化之邦。在他們看來,海洋是窮途末路,是陌生的充滿險惡的所在,是永遠排在最後的一個不得已的選擇。有人引證歷史,預言離開大陸必然會遭遇滅頂之災。

  確實,宋元以來,大海都是殘余政權的不祥的葬身之地。在蒙古人的緊緊追趕之下,南宋君臣走投無路,不得不逃入海中,最終全軍覆沒。陸秀夫背負著年僅七歲的南宋少帝,投海自盡,用留在海面上的漩渦給南宋王朝畫上了一個倉促的句號。元末群雄紛爭,浙江割據者方國珍不敵朱元璋,選擇了率眾入海這一絕路,在朱元璋的窮追之下,戰船、輜重和部下損失殆盡,最終也不得不屈膝投降。

  鄭成功卻並不這樣認為。他對部下說,海洋充滿危險,也充滿機會。

  “草萊未辟”,意味著艱苦,也意味著巨大的潛力。在鄭成功眼裏,台灣將是他東山再起的後盾,是他繼續反清大業的堅強堡壘,他對部下這樣分析台灣的優勢:

  田園萬頃,沃野千裏,餉稅數十萬。造船制器,吾民鱗集,所優為者。近為紅夷占據,城中夷夥不上千人,攻之可垂手得者。我欲平克台灣,以為根本之地,安頓將領家眷,然後東征西討,無內顧之憂,並可生聚教訓也。([清]楊英《先王實錄》)至於“船堅炮利”的荷蘭人,鄭成功說,他們畢竟也是凡人。如果這些荷蘭步槍手們嘗嘗中國弓箭的滋味,他們也許就不會那麽驕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