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大結局 第四章 夜半歌聲(第3/5頁)

所以崇禎很憤怒,他要把魏忠賢余下的都拿走,他的錢,還有他的命。

魏忠賢倒沒有這個覺悟,他依然得意洋洋地出發了。

但聰明人還是有的,比如他的心腹太監李永貞,就曾對他說,低調,低調點好。

魏忠賢回答:

若要殺我,何須今日?

今日之前,還無須殺你。

魏忠賢出發後的第三天,崇禎傳令兵部,發出了逮捕令。

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魏忠賢所在的地點,是直隸河間府阜城縣。

護衛簇擁的魏公公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幾天來,他在京城的內線不斷向他傳遞著好消息:他的親信,包括五虎、五彪紛紛落馬,老朋友王體乾退了,連費盡心思拉下水的徐應元也被發配去守陵,翻身已無指望。

就在他情緒最為低落的時候,京城的快馬又告訴他一個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經派人追上來了。

威嚴的九千九百歲大人當場就暈了過去。

追上來,然後呢?逮捕,入獄,定罪,斬首?還是挨剮?

天色已晚,無論如何,先找個地方住吧,活過今天再說。

魏忠賢進入了眼前的這座小縣城:他人生中的最後一站。

阜城縣是個很小的縣城,上千人一擁而入,擠滿了所有的客店,當然,魏忠賢住的客店,是其中最好的。

為保證九千歲的人有地方住,許多住店的客人都被趕了出去,雖然天氣很冷,但這無關緊要,畢竟他們都是無關緊要的人。在這些人中,有個姓白的書生,來自京城。

所謂最好的客店,也不過是幾間破屋而已,屋內沒有輝煌的燈光,十一月的天氣非常的冷,無情的北風穿透房屋,發出淒冷的呼嘯聲。

在黑暗和寒冷中,偉大的,無與倫比的,不可一世的九千九百歲蜷縮在那張簡陋的床上,回憶著過往的一切。

隆慶年間出生的無業遊民,文盲,萬歷年間進宮的小雜役,天啟年間的東廠提督,朝廷的掌控者,無數孫子的爺爺,生祠的主人,堪與孔子相比的聖人。

到而今,只剩破屋、冷床,孤身一人。

荒謬,究竟是自己,還是這個世界?

四十年間,不過一場夢幻。

不如死了吧。

此時,他的窗外,站立著那名姓白的書生。

在這個寒冷的夜晚,沒有月光,在黑暗和風聲中,書生開始吟唱。

夜半,歌起。

在史料中,這首歌的名字叫做《桂枝兒》,但它還有一個更貼切的名字——五更斷魂曲。

曲分五段,從一更唱到五更:

〖一更,愁起

聽初更,鼓正敲,心兒懊惱。

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

進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

如今寂廖荒店裏,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濃也,怎把愁腸掃?

二更,淒涼

二更時,展轉愁,夢兒難就。

想當初,睡牙床,錦繡衾稠。

如今蘆為帷,土為坑,寒風入牖。

壁穿寒月冷,檐淺夜蛩愁。

可憐滿枕淒涼也,重起繞房走。

三更,飄零

夜將中,鼓咚咚,更鑼三下。

夢才成,又驚覺,無限嗟呀。

想當初,勢頃朝,誰人不敬?

九卿稱晚輩,宰相為私衙。

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四更,無望

城樓上,敲四鼓,星移鬥轉。

思量起,當日裏,蟒玉朝天。

如今別龍樓,辭鳳閣,淒淒孤館。

雞聲茅店裏,月影草橋煙。

真個目斷長途也,一望一回遠。

五更,荒涼

鬧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氣。

正寒冬,風凜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殷勤,寒溫彼此。

隨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馬聲嘶。

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終,斷魂。

多年後,史學家計六奇在他的書中記下了這個夜晚發生的一切,但這一段,在後來的史學研究中,是有爭議的,就史學研究而言,如此詭異的景象,實在不像歷史。

但我相信,在那個夜晚,我們所知的一切是真實的。

因為歷史除了正襟危坐,一絲不苟外,有時也喜歡開開玩笑,算算總賬。

至於那位姓白的書生,據說是河間府的秀才,之前為圖嘴痛快,說了魏忠賢幾句壞話,被人告發前途盡墨,於是編曲一首,等候於此不計舊惡,幫其送終。

但在那天夜裏,魏忠賢聽到的,不是這首曲子,而是他的一生。

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想當初,勢頃朝,誰人不敬?

如今寂廖荒店裏,只好醉村醪,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魏忠賢是不相信天道的。當無賴時,他強迫母親改嫁,賣掉女兒,當太監時,他搶奪朋友的情人,出賣自己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