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 (七 下)

“王將軍……”房琯伸手去拉,卻扯了個空。望著王思禮魁梧的背影,兩眼中難得湧出了一份敬意。

王思禮什麽都聽不見,耳畔,只有弟兄們在火海之中的慘叫聲。這個場景他太熟悉了,幾乎天天出現在噩夢裏。每次半夜醒來,他都會手捂胸口,拼命喘息,渾身上下冷汗淋漓。

在潼關之外,崔乾佑就是使用火攻的辦法葬送了二十萬大軍。當時,王思禮帶領兩萬騎兵為先鋒,沖殺在了隊伍最前方。卻不料被崔乾佑以柴草車塞住道路,四下放火。結果官軍大敗,死傷不計其數。王思禮全憑著個人勇武,才勉強殺開了一條血路,逃回了潼關。

緊跟著,火拔歸仁挾持了哥舒翰去投奔安祿山,王思禮不甘受此奇恥大辱,奪門逃命。急慌慌如喪家之犬般逃到了靈武,本以為可以給朝廷盡一份應盡之力,誰料連太子殿下的面都沒見到,就被武士拿下,推出門外開刀問斬。

多虧他平素為人豪爽,出手大方,在京師時與房琯等名士走動頗勤。於是,後者看在當年那些酒水和歌女的分上,在太子面前給他說了幾句好話。只殺了李承光一人,留他王思禮率領其余喪家之犬戴罪立功。

然後,他就開始了噩夢般的待罪生涯。不光被救命恩人房琯瞧不起,而且被文武同僚嗤之以鼻。不光是他,整個靈武朝廷,從上到下,提起河西軍三個字來,幾乎每個人的嘴角都會向下撇一撇。同樣作為大唐北方四鎮之一,人家朔方軍自打叛亂一開始,就屢屢突入河北,並且在危難時刻,將史思明父子牢牢堵在了井陘關之外。人家安西軍,雖然曾經有洛陽慘敗之恥,可最近卻崛起了一個姓王的晚輩,帶著萬把遠道而來的疲兵,硬是將孫孝哲壓得躲在長安城的高墻之後幾個月不敢出門。而你河西軍呢,在潼關城外一戰喪師二十萬不說,主帥哥舒翰還帶著近百名將領一道投了敵!

這等奇恥大辱,令王思禮無時無刻都倍感煎熬。潼關之戰河西軍輸得一敗塗地不假,可是河西軍也曾經將叛賊擋在關外大半年,始終沒讓他向西推進半步。是朝廷自己按捺不住性子,急於求成,非要逼著哥舒翰出兵,還讓邊令誠老賊拿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的下場,不停地來威脅。

結果,仗打輸了。一再逼迫著河西軍出關與敵人決戰的皇上沒責任,天天罵河西軍是縮頭烏龜的文人墨客們沒責任,在軍中指手畫腳,搬弄是非的老太監邊令誠沒責任。所有責任都要已經癱瘓了兩年多的哥舒翰及其麾下的將士們背。無論將士們是已經戰死沙場,還是繼續在替大唐帝國陣前賣命!

這不公平!王思禮每天夜裏對著空蕩蕩的屋子,都會低聲呐喊,這不公平。可他不能喊給任何人聽,也沒人肯聽他的辯解。哪怕是耐著性子聽他啰嗦兩句,然後再大聲駁斥亦不可能。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證明自己並非懦夫,證明河西軍上下並非一無是處的機會,主帥的位置還給了書生出身的房琯。而王思禮本人,只是被當做樊噲、英布之流,調到房琯帳下充當帶兵撼陣之將。

樊噲、英布就樊噲、英布吧,沒有樊噲、英布,光憑著蕭何、張良這些謀臣,也建立不起來大漢帝國。本著機會難得的心態,王思禮決定繼續隱忍。於是,一路上,他忍著楊希文、劉貴哲的擠兌,忍著李揖、劉秩等人的白眼,忍著主帥房琯的傲慢與剛愎,只求能再度披上戰袍,親手砍下崔乾佑的頭顱,洗血昔日恥辱。誰料想,房琯不僅僅是剛愎傲慢,從武將角度來看,此人簡直一無是處。連一些基本的戰術常識都不懂得,更甭說臨陣調度指揮。唯一可以提得起來的,恐怕就是膽氣還有些,沒嚇得率先逃跑。可這份膽氣還能堅持多久,王思禮沒半點兒把握!

如果身為主帥的房琯率先逃走的話,身邊這五萬多將士,恐怕沒多少能活著走下戰場。兩條腿的人從來就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更何況崔乾佑所部叛軍已經在城裏邊養精蓄銳多時,瞪圓了通紅的眼珠子就等著這一天。

所以,王思禮必須親自頂到第一線去,哪怕只是為了延緩大軍潰敗的時間,給弟兄們創造從容撤離的機會,也要頂上去。爬下木制的樓梯,他抄了根長槊,在手裏掂了掂,然後高高舉起,“火、金兩行,跟我來!”

“火、金兩行,跟我來!”親衛們大聲重復,將副帥的命令傳遍全軍。回應者卻非常寥寥,火行、金行對應的十四星宿,一萬四千弟兄,擡起眼望著高高在上的樓車,不知道是否該聽從王思禮的調遣。

“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皺了下眉頭,王思禮念著朱雀七宿的詳細名字點兵。話剛喊了一半兒,又狠狠地揮了下長槊,大聲喊道:“去他娘的朱雀、白虎,老子是王思禮,現在要帶人去跟叛軍拼命。是男人的,就跟著我來!”